第四百八十二章 最是無情帝王家(1 / 2)

解刳院那本奏疏的內容包括了四個方麵,天擇論、人擇論、優勝論和劣汰論。

優勝論,就是優秀的會勝出,佐證華夷之辨,而劣汰論則是愚笨力弱之輩絕嗣。

這四個論斷,朱翊鈞隻取了前兩個,而後兩個朱翊鈞選擇了封禁,因為優勝論加劣汰論,再加上自由派中的完全自由派,就是大明勢要豪右向下朘剝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奮、最吃苦耐勞的良善之人了,隻要有塊地,他們就能找到自己生存之道,但往往就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所以,任何有可能鼓噪朘剝天經地義的理論,朱翊鈞都會選擇封禁,哪怕事實的確如此。

而且後麵這兩種論點,此時此刻的煽動力實在是太強了,要是搞出番膏這類的洗漱用品,那就是徹底失控的體現了。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隻是一種修辭手法,不是寫實。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這就是大明萬曆維新的最高綱領。

徐渭之所以要上奏朝廷索要寶鈔,是抱著一個極為陰損的想法,那就是用寶鈔的劣幣驅逐良幣,這種做法是極為陰損的,倭國的大名們一定會用織田信長發行的貨幣,兌換成為寶鈔,而後繼續向下朘剝。

當金屬貨幣中,摻雜了其他金屬後,市場上就有兩種貨幣,一種是原先不含雜質的貨幣,另一種是被加入其他金屬的貨幣。

即便是他們的麵值相等,即便是法律賦予了兩種貨幣的價值相等,但人們是可以辨彆的,那麼儲蓄、保留不含雜質的貨幣(良幣),將含有雜質的貨幣(劣幣)拿去交易和流通,所以市麵上的良幣一定會減少流通,在市場上隻有劣幣流通。

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這種認知,其實早在漢朝時候就出現了。

漢武帝大規模鑄造五銖錢之前,漢文帝五年四月,垂拱而治的漢文帝,廢除盜鑄錢令,允許私鑄錢幣,朝廷徹底放棄了鑄幣權,中原的金屬貨幣的鑄造,處於絕對自由競爭的年代,而那時候各諸侯國都可以鑄幣,七國之亂,就是貨幣的不統一和鑄幣權分散造成的局麵。

吳王劉濞和大夫鄧通的錢遍布天下,最終釀成了七國之亂。

漢武帝收回鑄幣權,使用了鐵血手腕,從赤側五銖,到上林三官五銖,再到徹底恢複盜鑄錢者斬的禁令,漢武帝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

大明的壓印銀幣和萬曆通寶,有沒有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發生?自然也是存在的,萬曆通寶的數量實在是太少了,鑄造出來,任民間赤銅兌換後,很少會流通於世麵之上。

在鬆江學派看來,解決劣幣驅逐良幣的唯一辦法,就是自由鑄幣,朝廷完全開放鑄幣權,允許所有人鑄造貨幣,在完全自由競爭的鑄幣環境下,口碑欠佳的鑄幣沒有人接受,就慢慢地消失了;而口碑良好的錢幣接受的人多,會成為競爭的勝利者。

從邏輯上看似乎行得通。

但林輔成後來逐漸放棄了這種主張,因為大明貧銀少銅,自由鑄幣的結果隻會讓銅的價格上升到一個可怕的高度,而百姓們用的錢,會成為一點銅沒有的薄鐵錢,林輔成發現,在沒有任何限製的自由之下,錢(貴金屬)隻會像水一樣流向不缺錢的地方,堆積起來。

林輔成很快換了一種主張,貧銀少銅的現狀,朝廷就應該完全壟斷鑄幣權,私鑄者斬。

這個邏輯也是自洽的。

隻要將所有膽敢私鑄的人殺死,那就沒有私鑄飛錢,沒有劣幣,自然沒有劣幣驅逐良幣的說法了,這個邏輯的成立,必須建立在大明朝廷的信譽之上,朝廷要是為了盈利,通寶裡沒有一點銅,這套邏輯就完全無法成立了。

好在,大明在積極開拓銅路,滇銅在開采,呂宋十一座巨大的銅鎮,吝嗇的皇帝陛下投入了三百萬銀開發,而臥馬崗的銅山,大明也在積極開拓,無數證據表明,大明正在積極探尋銅路,用於鑄錢的同時,還用於鑄造銅炮等物。

這是很積極的信號,大明朝廷經常翻燒餅,毫無信譽可言,但大明皇帝的重信守諾,也是人儘皆知,十歲那年的陛下對戚帥許下了金戈鐵馬氣吞萬裡的諾言,九年之後,陛下就開始履行諾言,這是一段君聖臣賢的佳話,即便是賤儒也不敢置喙的佳話。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創造問題的人!大明每個人擁有使用良幣的自由!

林輔成有足夠的論據證明貨幣不統一對自由貿易的傷害:在神聖羅馬帝國從漢堡市走到德累斯頓市,1000裡路,就需要十一種貨幣,要繳納三十五次過境稅,貨幣混亂,這對自由貿易而言,是何等恐怖的災難!

誰破壞大明貨幣政策,誰就是在破壞大明的自由貿易!

這就是林輔成自由主張,他想要實現的自由是大明人人自由,所以他的主張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顯然,林輔成提供的兩個解法,對於倭國都不適用。

因為倭國也缺銅,而且還缺少規模,沒有成熟的經驗,渡來錢和私鑄錢之爭,就是最直觀的體現,倭國沒辦法完全自由鑄錢。

而大名令製國格局的現狀,也讓織田信長沒有辦法使用鐵血手段解決掉私鑄之人。

無論是是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禁止,倭國都做不到。

長崎總督徐渭用冗長的奏疏,論述了自己對倭國貨幣的思考,隻要大明敞開了供應寶鈔,徐渭就能用寶鈔徹底擊敗織田信長的鑄錢。

朱翊鈞手裡有織田信長的鑄幣,這是徐渭送入京師的。

織田信長鑄天正大判一兩金,長兩寸橢圓形黃金製作,雖然說是一兩,其實隻有大明半兩(15g)左右,大判一兩銀、小判一錢銀,文祿通寶等等。

“就這個水平也好意思發幣?鑄幣不精美等於不鑄幣。”朱翊鈞看著那些個尺寸大小不一的金銀銅幣,從袖子裡拿出了兩枚大明壓印銀幣,銀幣正圓,花紋清晰無比,背麵寫有一兩,正麵為萬曆通寶字樣,下有雙麥穗。

馮保看了看兩種貨幣的差彆,笑著說道:“蕞爾小國。”

比較之下,大明的銀幣,更像是藝術品,事實上在大明,銀幣真的是藝術品。

對於這種足斤足兩,製作精良的銀幣,兵仗局製幣司的訂單已經排到了萬曆十二年去了。

大明銀幣麵值一兩,隻有一種麵值,但市麵上一枚大約價值一兩二錢白銀,因為銀幣獨特的防偽性。

大明有巧奪天工一樣的作假工藝,市麵上的銀錠真假難辨,各種造假手段層出不窮,而銀幣的壓印工藝,那不是民間能夠掌握的,一台水力螺旋壓印機,就不是民間工坊能夠製造,銀幣隻需要看一眼,就可以確定真偽。

大宗交易動輒數千兩白銀,一塊一塊銀錠絞開查驗真假和數數銀幣數字就可以成交,哪種方便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收到假銀子賠的傾家蕩產。

大明銀幣在民間極受歡迎,兵仗局製幣司日夜不停,也無法充足供應,主要是缺少銀匠,機械可以多生產,銀匠卻不可多得。

鑄幣不精美,等於沒鑄幣,是朱翊鈞一貫以來的主張,而且堅持執行,這也是大明皇帝信譽的一環。

兵仗局的銀幣含銀量為92.5%,不多不少,正正好,既能保證銀幣的強度和耐磨性,又能保證皇帝能收到鑄幣稅,而大明銀幣帶有鋸齒狀溝槽,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防止有人故意磨損銀幣,。

將銀幣磨削一圈,那些銀屑堆積起來,就是另外一種火耗了。

兵仗局第一發現了這一現象後,立刻采取了應對措施,鋸齒狀的溝槽並不是很深,但隻要溝槽消失,就代表著這枚銀幣被人動過了手腳。

也不怪徐渭信心滿滿,實在是織田信長搗鼓出來的貨幣,除了換寶鈔,的確沒彆的用途,規模效應的優勢,再一次得到了體現。

朱翊鈞拿出一把小算盤,劈裡啪啦的核算了一番說道:“長崎總督府將以三錢五分銀兌換價值一貫的寶鈔,這個兌換比例,總督府換給大名是七錢銀一貫,長崎總督府會不會有些吃虧啊?朝廷隻管印,就那三成半,總督府忙前忙後,也是三成半。”

寶鈔局是戶部之下,滿打滿算不過三百人,在寶鈔上,大明養這批印刷匠人花不了多少錢,三錢五分銀,賺的可不少,但是長崎總督府不僅要養總督府,還要養衛軍,還要養商賈,為搜集情報的商賈提供報酬。

朱翊鈞擔心長崎總督府會因為吃虧心生怨恨,導致離心離德,對於諸侯朱翊鈞還是以懷諸侯為基本政策。

“陛下,徐渭、孫克毅他們是不會虧待自己的。”馮保搖頭說道:“就是每年辦貿易會,抽分就夠總督府度支了,反正寶鈔幾乎等於白賺…”

“嗯。”朱翊鈞點了點頭,鑄幣稅算是增項,會讓長崎總督府的日子更好過。

對於徐渭而言,朝廷管海外總督府的死活已經是天大的恩澤了,利益什麼的,有大明支持,還怕搶不到?

比較有趣的是,呂宋和舊港總督府拒絕使用大明寶鈔,用國姓正茂、張元勳的話說:琉球、呂宋和舊港為大明故土,怎能和長崎總督府相提並論?長崎會不會實土郡縣,國姓爺和張元勳不做評價,但琉球、呂宋和舊港是一定會實土郡縣。

大明寶鈔的福氣,就讓倭國享用吧。

大明天朝上國,專門為倭國發行一種貨幣,這不是福氣是什麼?其他人想要還沒有呢!

“這儒生是不是有些過於愚蠢了,把他發到遼東墾荒去吧。”朱翊鈞批閱了一份奏疏,洋洋灑灑的寫了一百多字。

是萬曆八年的一名進士,這名進士對大明朝當下的政策非常不解,奏疏洋洋灑灑數百字,核心的問題就是:他認為世家大族大多數都是德才兼備之人,為何朝廷要如此苛責?

朱翊鈞看到奏疏就想到了當初的周良寅,周良寅當初去了趟遼東,回來之後仍然胡言亂語,就被朱翊鈞流放到了大寧衛,這些年一直勤勤懇懇的跟在忠君體國侯於趙的身後屯耕。

周良寅很久沒有上過這麼愚蠢的言論了,相反,這些年總是上奏屯耕的實踐經驗。

人是會變的,朱翊鈞打算把這個進士送到全寧衛墾荒,腳踏實地的乾點活,種種地,這些想法都儘數退去了。

不過朱翊鈞還是解釋了這個進士的疑問,他在奏疏上朱批:[世家大族朘剝何須用刀?你家吃肉可曾帶毛?這些個世家大族總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你尋不到他做的一件惡事,自然覺得德才兼備,但他們掌控一縣一州一府之地的買賣,作惡何須自己動手?隻需和朝官稍加勾結,就是收獲钜萬。]

[京官的冰敬碳敬,可能白拿?]

這種疑惑,也充斥在朝堂之上,尤其是新晉的進士,他們對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還不太明朗,所以會疑惑明明是地方的鄉賢縉紳,世家大族,世代詩書禮樂,談吐斯文,為人處事周全得體,和風細雨,謙謙君子,為何朝廷的新政,對鄉賢縉紳、世家大族,從不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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