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兩旁,一片碧色。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正是周承江。
蜷坐在江岸邊上,看江岸對麵一條小小的行船漂過,他手裡拎著一小壇子酒,剛喝了一口,忽然聽見背後有風聲,於是一回頭,便瞧見了見愁。
見愁乘風從山林裡出來,自然地落在他身側。
“周道友好雅興啊。”
開口時雲淡風輕,頗有一種遇到老友的感覺。
周承江有些驚訝,這會兒抬起頭來看著她,仿佛沒想到見愁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裡。
他愣了好半晌,才灑然笑起來:“見愁道友不是要參加第二試嗎?”
“你沒看見上麵嗎?”見愁隨手一指自己頭頂上,空海與早不知蹤跡何處的黑龍,“扶道長老發話,空海尚需要一個時辰完善,其他人都在修煉,我無所事事,所以找你來了。”
無所事事,這可不像。
周承江新曆一敗,這會兒其實還沒怎麼緩過勁兒來,本想找個地方安靜坐會兒,哪裡想到正好走到了上一次失敗的地方,一時也是無言,乾脆就坐下來喝酒了。
如今見愁找上來,他真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見愁道友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直覺吧。”
見愁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想,反正這麼想了,也就這麼過來了。
她看周承江靠坐在地麵上,手裡還提了一壇子酒,不由問道:“酒還有?”
“有。”
周承江直接從乾坤袋裡拎出來一小壇子扔給她,見她接了坐在自己不遠處的草地上,一時思索了起來,便問道:“你無所事事,所以找我來了,隻怕就是有事。”
“周道友敏銳。”
見愁微微一笑,揭了封,聞了聞酒香,便就著酒壇子喝了一口,之後才道:“莫名被周道友扣了一頂煉體第一的帽子,我這會兒也有些緩不過來。”
“……”
周承江一愣,接著竟然大笑了起來。
“見愁道友自謙了,如今同輩修士之中,你若稱自己煉體第二,誰敢稱第一?”
見愁可沒覺得自己有這麼厲害。
她看了周承江一會兒,便道:“恐怕周道友有所不知,早在周道友與此人交手之前,我便已經與此人有過一次過招了。”
“此前?”
周承江沒想到,眉頭一皺,又明白過來:“心意珠?”
微微一笑,見愁點了點頭。
“正是心意珠一節。我的三枚心意珠裡,有一枚正是攻擊,無巧不巧落到了唐不夜那邊。這一道攻擊,周道友也曾是見過的,隻是沒有在江上一戰那般厲害。”
“蓮?”
那一夜,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這一件事了
周承江一問,便算是問對了。
就是黑蓮。
見愁伸出手來,持著酒壇子,朝周承江一舉。
周承江亦一舉,兩人對著喝了兩口。
見愁道:“正是那一招。隻是當時,卻被此人悄無聲息地化解了,隻怕除我之外少有人注意到。此人不僅修為驚人,煉體之上亦卓有成效,實在難得。不知周道友與他對戰之時如何?”
對戰之時如何……
經脈之上,還有隱約的疼痛。
那一戰的時間並不長,隻是帶給周承江的,卻是一種難言的打擊。
可誰又能永遠贏下去呢?
周承江笑了一聲,如實道:“頑石煉體之法,算是陰宗獨有。我與他對戰,也並非旁人看見的那麼簡單,他最後出現的兩拳,周圍有頑石作為護甲,這石頭有一股奇怪的吸力,會將人壓在他身上的力道全數卸掉,所以會讓人左支右絀。我輸給他,倒有一小半,是吃了不知他功法妙處的虧。”
攻擊的力量被卸掉?
這倒是一個很新奇的說法。
見愁思索了片刻,卻無法想象,隻能歎一口氣道:“恐怕隻有我交上手了,才能明白了。”
“見愁道友煉體之法亦是世間少有,周某雖不知到底是哪一種,可猜也知道,崖山出手,必定比陰宗要厲害。所以,周某相信,見愁道友可完勝他。”
他們沒見識過見愁在江上一戰的風采,而他沒有見識過今日見愁亮出的驚豔一斧。
可以說,見愁還有所保留。
並且,誰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有底牌呢?
周承江對見愁的信心是有來由的:“畢竟,你是打敗過我的人。”
說得跟打敗你很光榮一樣。
見愁心裡念叨了一句,可轉念一想:周承江可不是個萬年老二的角色?打敗了他的,是第二重天碑第一的謝不臣,是被他稱為煉體第一的自己,是此刻站在接天台上戰績第一的唐不夜……
打敗了曾經的第一,自己便是第一。
能不榮光嗎?
眼見著見愁陷入了思索,周承江猜到她在想什麼,不由笑了起來。
“所以,能打敗我,算是見愁道友你的榮幸了。”
“榮幸”這個詞,見愁真是聽見過太多次了。
可唯有這一次,她竟有一種心悅誠服之感,於是她再次舉起了酒壇子,跟周承江酒壇子輕輕一碰,道:“的確榮幸。”
“當。”
一聲輕響。
堪遇知交一杯酒。
見愁仰頭便飲了半壇子酒,心中隻有一股難言的暢快之意。
周承江身上雖有傷,可修士的身體沒那麼多講究,他照樣喝得痛快,袖子一擦下巴上沾上的酒液,他看著見愁的目光裡,充滿了感慨:“換幾年前,我可不敢相信我竟然會輸。”
見愁沒有說話。
周承江一時也沒有說話。
江上隻有長風吹過,水聲滔滔。
遠遠地飄來漁船上的歌聲,這昆吾外麵的九頭江上,也還有凡人或者修為低微者生存的土壤。
見愁聽著這歌聲,心也慢慢靜了下來。
隻是……
那一個在心底浮現了很久的想法,終於還是不可抑製地冒了出來。
周承江今日施展的龍鱗道印,頗有幾分奇妙之處,比起之前來,對速度和力量的增幅也更大了。
一旦開啟了龍鱗覆身,他整個人便像是一條巨龍。
隻是她方才推衍了許久,卻依舊隻差一絲才能窺破……
就這麼一線。
她思考了很久,終於還是將酒壇子放下,側頭過去。
另一邊,周承江也思考了很久,也忍不住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扭頭去看對方,同時開口——
“龍鱗道印……”
“煉體之法……”
然後齊齊愣住。
周承江的眼神頓時變了,見愁望著他的目光也變得古怪起來。
兩個人對視了好半晌,也不知怎地,竟然同時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
見愁是真沒想到,她與周承江,原是一路人!
早在九頭江上一戰的時候,周承江便發現了見愁與自己對戰之時使用的道印,頗有幾分古怪之處,卻不知見愁從何處習來的極其類似龍鱗道印的術法,讓他分了神。
當時他懷疑無比。
即便是在中域,偷師也不是什麼可以輕易容忍的事情。
隻是周承江並不敢確定,也一直沒有機會再用此事詢問檢出。
沒想到,就在他想要詢問見愁煉體之法的時候,見愁竟然也主動開口問了“龍鱗道印”。
這幾乎算是不打自招了!
周承江心下感慨不已,可某一處心思,也不由得活絡了起來。
到底是什麼煉體之法呢……
他轉過眸,看向見愁。
此刻的見愁,也已經漸漸停了笑,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著周承江。
兩人再次展現出了驚人的默契——
“不如……”
“不如……”
話音沒能全數落地,周承江已經讀懂了見愁的眼神,見愁也明白了周承江眼底的野心。
兩個人相似一笑,竟然直接擊掌為盟,齊聲大笑,驚飛鳥雀一片!
鳥兒們撲楞著翅膀,從九頭江邊,向著遠處飛去。
昆吾後山。
某處山坳。
錢缺蹲在一處草叢邊,裡麵躺了個魁梧的男人,身邊還放著一根長棍。
“醒醒,醒醒!”
手上帶了一股靈力,錢缺拍打著孟西洲的臉頰。
本來他都要走了,隻是關鍵時刻一拍腦門,這才一下想起還有個孟西洲被自己坑暈在那邊,若等他被昆吾弟子發現,少不得又是一陣麻煩。
更何況,昆吾還是顧青眉的地盤。
即便是為了見愁,他也不能袖手旁觀啊。
於是,那一刻的錢缺竟然跑了回來,重新找到了孟西洲。
三兩下拍下去,孟西洲醒轉了過來,睜開眼睛,竟然就看見自己麵前蹲了個手裡拿著金算盤的微胖男人。
他有些驚訝,腦子裡暈乎乎的,還沒反應過來。
孟西洲是之前被錢缺灌了太多靈酒,直接昏睡過去了,他隻記得錢缺的臉:“你……”
“醒了沒事了就好,彆什麼你你你的了,孟西洲道友啊,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殺紅小界那一位前輩就在左三千小會上!”
“什麼!”
孟西洲所有的瞌睡瞬間醒了,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地上翻身起來,順手一撈長棍,兩隻眼睛簡直在發光。
“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錢缺翻了個白眼,“昆吾顧青眉親口證實過,現在外麵就要進行小會的第二試了,你不需要出去看看?”
“去!我去!我當然要去!”
天!
孟西洲簡直有點眩暈了。
他拿著自己的長棍,心底裡一片的沸騰。
一把斧頭,他的蓋世英雄啊!
當下,他竟然完全忘記了跟錢缺計較自己錯過小會的事,毫不猶豫問道:“哪邊走?”
“那邊。”
錢缺直接一指方向,掐指一算,一個時辰也快過去了,嘿嘿,就看孟西洲是不是認得出來了。
真希望現在顧青眉的傷勢不是很重……
不然……
錢缺眼底閃過一絲冷光:以後非要給這昆吾的毒辣家夥一點顏色看看,現在就放孟西洲出去惡心她算了。
殺紅小界裡,顧青眉根本就沒個朋友,可見愁正好相反。
錢缺想想,心裡也是感慨。
當時的見愁可沒公布自己任何的身份,全程一語不發,最終還是收獲了眾人的好感。由此可見,出身和地位都不能代表一切。
做人才是關鍵哪。
心底感歎一番,錢缺再抬頭的時候,孟西洲已經沒了蹤影。
“當——”
悠長的一聲鐘響,回蕩在整個昆吾。
前山,孟西洲前腳剛剛落地,天際便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從遠處投落而來,落在了那三百三十丈高的接天台上。
接天台上其餘八人,幾乎同時向著見愁看來。
唐不夜,夏侯赦,薑問潮,陸香冷,魏臨……
一個又一個。
如花公子笑眯眯地看著,手指點在自己豐潤的嘴唇上,露出一副曖昧至極的眼神。
……
見愁不為所動。
下方,孟西洲的目光一一掃過,隻有一種腦袋懵懵的感覺:呃……不是說前輩參加了小會嗎?眼前這些人怎麼沒一個有結實的肌肉、健碩的身材?
看看這一個個虛弱又病歪歪的樣子……
孟西洲頓時皺起了眉頭:前輩人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試圖從這九個人裡找出自己崇拜已久的前輩,竟也不能夠。
錢缺後麵跟上來,瞧見孟西洲不斷瞧著台上九人看的模樣,心裡簡直要笑翻了。
見愁還不知道下麵已經來了一個棘手的家夥,她是暫時收起了鬼斧,不過眉心之中光芒閃爍,隨時可以喚出。
麵對眾人探尋的目光,見愁並不給予任何的回應。
她腦海裡還回蕩著之前與周承江的一番“無私交流”,頗有幾分頓悟之感。
扶道山人已走到了前麵來,一拍手便朗聲宣布:“時辰已到,第二試空海殺蚯蚓……不,獵龍,正式開始!你等投入空海之中,落點不定,黑龍死,則本試終結!入海!”
入海!
伴隨著扶道山人這響亮的一聲喊,接天台上,每個人都站直了身體。
見愁兩手垂在身側,眉心處的光亮卻有一種震撼心魄的感覺,她微微眯了眼,向著高處的唐不夜看去:一個北域的修士,來到中域的地盤,偏偏聽扶道山人所言,這一輪其實沒有任何的規則……
也就是說,先玩轉了的人就是規則!
也許……
她能玩一票大的。
見愁收回了目光,眼見著夏侯赦等人都是毫不猶豫直接投入了高空深海,她也直接乘風扶搖而上。
在接近蒼穹之上的空海的一瞬間,便自然地有一股海水從無儘的海洋裡分離出來,像是要接引見愁一樣,將她一攏。
見愁整個人立刻被海水包圍,隨後眼前場景忽然一換,自己竟然像是忽然投入了一麵鏡子一樣。
天地倒轉。
背後的天空裡鐫刻著昆吾山上的一草一木,麵前卻一下變成了無儘的汪洋大海!
一座不大的島嶼,忽然出現在了見愁視線的儘頭。
可同時,她也看見了不遠處另外一道朝著這一座島嶼投落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