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見愁的聲音也越發平靜澄澈起來:“夏侯道友以庸人的夢境,來度測我的夢境,自然會南轅北轍。你我二人,原本無冤無仇,此刻一戰已然費力,黑龍蹤影全無,隻恐被人漁翁得利。夏侯道友真不考慮就此收手,你我握手言和,將恩怨一筆勾銷?”
握手言和,一筆勾銷?
夏侯赦同樣手持著巨斧,寬大的衣袍卻在瞬間鼓脹,被風盈滿:“一筆勾銷,又怎及得過一斧了斷了乾淨?”
說著,他便將身子沉了下來,無儘的森白雲紋,像是穿行在墨藍色的夜空裡,很快又是一片虛幻。
這是準備動手的姿態。
隻可惜……
見愁比他更快!
那一瞬間,她腳下在虛空之中一踩,下方隔空數十丈之外的海麵上竟然隨之凹陷了一大片,海水翻湧的巨大力量,幾乎在瞬間傳回!
刷!
快得像是一道風!
見愁這一腳竟然於海上隔空借力,霎時朝著夏侯赦奔襲而去!
太快了,不管是反應還是速度。
不像是在夏侯赦準備動手之後她才動手,倒像是她早就準備,恰好在這一刻出手了一樣。
陸香冷靜靜地站在旁側,通達平靜的目光,一直落在戰局之上,看似毫無動作,可實際上,她手中那一團紫金光芒一直在不斷閃爍。
那邊的如花公子見狀,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剛才他好像看見崖山大師姐見愁,在發表那一番義正辭嚴、發人深省的言論之時,輕輕用手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敲了一下鬼斧的斧柄,那時候她就已經準備好攻擊了。
這根本就是標準的“說一套做一套”啊!
長了一張溫婉和善的臉,行事又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少有能挑得出錯來的時候,偏偏在戰鬥之中說一句話要往後想上十步,心思並不惡毒,卻深沉又縝密,行事果斷又乾脆。
這樣的女人?
如花公子一時有些看不破那一張柔和麵龐之下,到底是怎樣的一副玲瓏心肝。
昆吾山腳下所有人也都是一萬個沒想到。
見愁的反應,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早有算計,當然快了。
她的麵前,隻有無儘的冷風,她的眼底,隻有對手的身影。
因為她的忽然出手,夏侯赦眼底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絲驚訝。
見愁唇邊的笑意頓時勾了起來……
猝不及防?
正好。
那種滾燙的感覺,重新從她掌心之中蔓延開來,像是燎原的烈火一樣,順著她經脈,燒遍全身。
漆黑的斧頭之上,鮮血鑄就的萬鬼圖紋,重新鮮活了起來。
一層又一層淡淡的金光取代了原本的黑氣,像是火焰一樣,霎時把整柄鬼斧燒得通紅,似烈焰,似滾血!
不見了,笨拙的鬼斧;不見了,猙獰的圖紋;不見了,誇張的曲線……
見愁的手中,心中,隻有被她托在手中的——
一輪紅日!
蔚藍色的海麵上,熾烈的紅光,在這一輪“紅日”出現的瞬間,鋪滿了整個海麵。
紅藍兩色相互交織暈染,竟然穿插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紫來。
整個空海,頓時滿布著絢爛的色彩,叫人為之目眩神迷。
夏侯赦的一切目光,亦為之所奪。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這一輪紅日更燦爛。
在到了戰中,出現在許藍兒麵前的那一道“紅日斬”,終於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昔時看著這一輪紅日襲去,已然有駭然心驚之感,如今眼見著這一輪紅日朝自己斬來,更生一種周遭山河將儘數崩裂的震撼!
夏侯赦隻感覺到了一種空前的壓抑。
赤紅的鬼斧越來越近,仿佛群山萬壑壓頂。
幽夢引亦算是一柄奇斧,中有“幽夢三引”三枚道印,如今他不過才有機會開啟了第一引“夢生”,竟就沒有再用的機會了嗎?
鬼斧……
鬼斧……
夏侯赦在心裡念著,隻覺喉嚨裡有一點一點的血腥味兒蔓延開去。
那方才氤氳蜿蜒而出的一道道雲紋,在越來越近的“紅日斬”之下,竟然也像是被完全壓製了一般,全數倒貼回了斧身之上,像是難以抵禦鬼斧的威勢,不得不蜷縮匍匐起來。
浩蕩的一片紅,像是要將一切的虛無掃蕩。
於是隻聽得“噗嗤”一聲響,所有森白的雲紋,在這一瞬間,儘數崩裂!
夏侯赦頓時心神劇震。
幽夢引,引幽夢。
那一瞬間,他隻覺得額頭劇痛,無儘的畫麵,如同漫天的浪潮,席卷而來,將他掩埋入那塵封已久的回憶之中……
是反噬。
他很清楚地知道,卻第一次如此無力,無法逃脫。
封魔劍派後山深穀裡,無頭的邪魔,揮舞著沉重的鐐銬,仰天大笑,意態猖狂。
“癡凡人,舉世皆敵,何人能並肩?承我器種,你便是新的兵主……”
“無友,無敵,萬器從你號令!”
無友,無敵。
萬器從他號令……
那是一個邪魔的聲音,可也是一個誘人的聲音。
赤腳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鋪滿了碎石的地麵上,在恐怖的夜裡,用一種倉皇的目光看著那無頭的邪魔,身上是一塊又一塊青紫的傷痕,瞧著瘦骨嶙峋。
山風吹來,他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
隻有腰上掛著的一塊碎了的木牌,能代表他封魔劍派弟子的身份。
……
無儘的虛影一閃,這一切又如同青煙一般泯滅。
他的身體如同無儘的深淵,深淵地下卻爬上無數深埋在他記憶裡的苦痛。
……
少年匍匐在地,一枚深紅色的印記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眉心。
於是,一柄帶著一線血痕的長劍,劃破了無儘的虛空,在他眉心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痕,一直拉到鼻梁之上……
痛。
撕心裂肺。
在那長劍的虛影消失之後,深紅色的印記終於沒入了他眉心,將他雙目一起染紅。
刺啦——
那一瞬間,無數無數的法器虛影,刀槍劍戟斧鉞勾叉……
不管是什麼形態,全部從他身體深處紮了出來。
巨大的痛楚,讓那少年仰起了身體,露出扭曲的麵龐……
“啊——”
夏侯赦忽然睜開了眼睛。
麵前,已經隻有無窮無儘的紅光,彌漫了他整個視野。
冷。
冷得發抖。
明明是這樣熾烈的光芒,可他竟然什麼也感覺不到,隻有無儘的寒冷。
無友,無敵。
兵主夏侯赦。
他此刻身處這無儘的空海之中,空海曾賦予他全新的能力:三倍增幅……
見愁持著鬼斧,身形也隱匿在這無儘的紅光之中,這是她的鬼斧,她的紅日斬。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切都在她的注視之中。
在夏侯赦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她似有所感,一下看了過去。
於是,一道清冷平淡的目光,一道沉鬱痛苦的目光,就這麼撞到了一起。
夏侯赦忽然一扯唇角,露出一個難言的笑容來。
那一瞬,幽夢引重新在他手中煥發出了無儘的光華。
一閃,一閃,一閃。
不再是先前縈繞著的虛幻白雲,而是更接近幽夢引斧身顏色的藍。
那是,夢境的顏色。
最危險的夢境……
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見愁眉頭一皺,一個一直被她忽略的問題,忽然浮現在她腦海之中:她有空海禦島之能,如花公子有探測空海之能,那麼……
夏侯赦呢?
他有什麼?
紅日一斬,依舊一往無前去!
整個深藍色的海麵上,無儘血色頓時撒開。
隻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見愁那忽然輕輕顫抖了一下的手指。
一點金光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
深紅色的斧影,已經到了夏侯赦的眼前。
它分明無比巨大,卻好像瞄準了夏侯赦的眉心!
那一條由眉心處劃到鼻梁的劍痕!
手指輕輕一動,身體各處卻都有無儘的刺痛。
也許是刀,也許是劍,也許是彆的什麼……
它們迫切地想要鑽出他的身體,重見天日!
三倍的攻擊增幅。
他想過會在這空海之中用到,卻絕對不是在見愁的身上!
……
他握緊了手指,一股橫絕的氣勢,陡然出現。
隻是……
用?
還是不用?
他的目光,落在見愁的身上,落在那無儘紅日籠罩的女修身上,眼底,第一次出現了那麼一點點晦澀的情緒……
不該有的猶豫!
所有的幻象,所有的痛苦,都不過是一刹那。
在他重新抬眼的那一刻,所有的契機都已經消失!
巨大的一輪紅日,霎時遮蔽了他視野的全部,滿世界一片紅。
砰!
渾身的經脈都像是被海水倒灌的江流!
巨力湧出,頓時一片殘破。
夏侯赦倒噴一口鮮血,普通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被直直砸落到了海麵上!
一蓬浪花濺起,海麵上頓時染出一片血紅來。
還保持著持斧姿態的見愁,忽然有一瞬間的怔忡。
到底是她看錯了,還是……
“不好!”
旁邊懸浮於虛空的海島之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如花公子原本沉浸於那一斧威能之中的心神,在看見海盤上那陡然閃現的一枚光點之時,全數收回!
是那個獲得了瞬移之能的人!
隻在眨眼之間,那一枚光點便出現在了見愁光點所在的位置!
如花公子心頭大駭:“小心!”
見愁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剛剛在無儘紅光之中一個轉身,便看見麵前浮現出一片震蕩的波紋來。
一道黑色的身影毫無征兆出現在她眼前!
清晰的五官,深刻的輪廓!
北域,唐不夜!
“見愁道友,久仰了!”
他唇邊勾出一抹笑意,似乎友善,出手時卻毫不猶豫,直接重重一掌掀出!
澎湃的掌力,甚至將無儘的紅光都逼退了幾許!
這樣的猝不及防,這樣的咫尺之距!
見愁根本來不及反擊,已經被一掌拍在身上!
“砰!”
一聲巨響!
唐不夜臉上還帶著笑容,滿以為這一次的漁翁當得堪稱完美,可就在他手掌按在見愁身上的刹那,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覺,襲上心頭。
掌下,柔軟的月白色衣袍下麵,有一片一片的紋路。
堅硬,光滑。
像是,無數的甲片。
唐不夜心底莫名地浮出一種危險之感,刹時抬起頭來,隻對上了一雙淡漠的眼睛,一雙……
淡金色的瞳孔!
道印,龍鱗!
隻在唐不夜這一掌拍在見愁身上的瞬間,她眉心光芒一閃,無儘的金色龍鱗從眉心開始,不斷在她白皙的皮膚之上翻開!
一枚,一枚……
眨眼之間,見愁渾身上下都被金色的龍鱗鋪滿。
那一雙原本純黑的瞳孔,也渲染上了淡金。
淡漠,沒有波動。
“久仰?”
她勾了唇角。
“見愁亦仰君久矣!”
什麼?
唐不夜無法理解!
這出現在見愁身上的龍鱗,如此熟悉,甚至他就在不久之前遇到過!
那一次,是龍門,周承江!
“你……”
戛然而止。
仿佛沒有看見唐不夜眼底的震驚,見愁沒有半點猶豫和憐憫,抬了手中丈高鬼斧,像是掄起一塊板子,直直拍向唐不夜!
“砰!”
還在震驚之中的唐不夜哪裡反應得過來?
縱使修為高強,這一刻竟然也被拍了個正著!
狼狽得猝不及防!
“轟”地一聲,玄黑色的身影頓時朝著海麵撞去,濺起一蓬與之前夏侯赦墜落時一般無二的浪花!
也在,無數人的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海天之間,浪濤未平,紅色的幕布中央,站著那一道讓人覺得凜冽的身影。
她身上一片一片金色的龍鱗,在這無儘紅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輝……
透著神秘與詭異。
整個空海,一片寂靜。
整個昆吾山腳,亦一片寂靜。
隻有無數龍門修士,豁然起身,盯著那一道覆蓋滿龍鱗的身影,眼底忽然出現無儘的不解與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