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他都早早起身,用過她熬煮的清粥,循著村中的道路,與每一個照麵而來的淳樸村民打招呼,再經過那枝葉繁茂的古榕,沿山路去往縣學。
謝不臣不知道自己要乾什麼,也不知道要乾什麼,才能挽回敗局。
他覺得自己看似胸有成竹,實則像是一隻無頭蒼蠅……
隻是這一切的一切,他甚至不敢開口對她提一個字。
她所承受的一切已經太多太多……
他又如何忍心,叫她再為自己擔驚受怕?
於是,疑惑一日重過一日。
腹內錦繡文章作了成千,口中珠璣字句吐了上萬,眼見得周遭風雷閃電,風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可不明白的依舊不明白。
所從何來,將往何去。
一切都在平靜之中困頓,不起半點波瀾。
直到,橫虛真人的到來,將這一切的一切戳破。
那是天色昏沉的一天,他告彆了縣學同窗,借了把傘。
歸家道中,果然下起雨來,
風大吹雨斜,他怕濕了見愁昨日才濯洗過的衣袍,隻把傘沿壓得低低地,目之所見,唯有眼前那一片泥濘。
水流從傘沿飛瀉而下,砸出一片臟汙的水花。
小縣城之中,幾乎人人都已經歸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個行路之人。
謝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經起落,如今行在風雨中,亦頗覺自在。
隻是沒想到,出城後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廟外,卻聽見裡麵傳來了一聲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淡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達。
滿世界的雨聲,竟無法削弱這笑聲半點。
於是,他腳步停了一下,將那壓低的傘沿朝著上方一抬。
荒野中,有殘垣斷壁。
幾年以前,這裡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憑空劈下一道旱雷,直接劈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樹。
人們傳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規戒律,觸怒了上天。
這寺廟的香火,便漸漸冷清下來。
久而久之,佛寺無人問津,漸漸破敗,多有豺狼狐鼠棲身。
如今謝不臣一看,隻能看見那倒下的寺門之上,都有著一層一層的老青苔,不過上頭有人踐踏過去的痕跡。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幾分生機勃勃之意。
這樣的一個破廟,這樣的一聲笑,原本不是什麼稀奇事,興許是過路避雨之人。
謝不臣雖覺這笑聲有些不同於尋常之處,卻也沒有生出要進去一看的意思,腳步一轉,便要轉身。
沒料到,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廟內便起了一聲歎。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
“嘩啦啦……”
雨很大,傘沿上的雨水飛瀉而下。
謝不臣執傘的手指,忽然就顫了那麼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傾瀉下來的雨水沾濕了幾許。
他側轉回身,朝著廟內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廟,裡麵影影綽綽,什麼也看不清楚,隻有那漸漸低沉下去的聲音。
在之後的兩年裡,謝不臣也曾想過,若他當時沒有進去,會是怎樣的一番情狀。
可他也很清楚,隻要當日從廟外經過之人名為“謝不臣”,那樣的“若”便永遠不會出現。
正如他走進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來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後,謝不臣回憶當時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會進去,一樣的篤定。
破廟牆壁已倒,就連頭頂的瓦片都被城外窮橫之人撿回了自家。
整個廟中一片冷清,雨水從天上落下,也沒留給這一座破廟多少乾燥的地方,一片淅淅瀝瀝。
廟中佛像金身,早已剝落,看著斑駁的一片,隻是無靈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卻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須發儘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塵中人,卻偏偏沒有半分凡氣。
老道身前則架了一口大鐵鍋,幾根粗大的木柴點燃放在鍋底燃燒。
鍋中有水半鍋,熱氣騰騰,內中漂浮著幾片白肉。
鮮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風一吹,一下便飄散進了雨裡,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紅明黃的火光,也忽然為這陰冷的破廟添了幾分溫暖。
清淨寺廟之中,老道獨坐,架了一口大鍋烹肉。
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甚至讓人覺得荒謬絕倫……
可那一刻的謝不臣,著實說不出內心的感覺。
他看見老道的時候,老道也看見了他。
隻那麼一眼,謝不臣甚至都不用問,便能輕而易舉地知道:這老道在此,乃是專門等候他的。
彼時彼地,寺廟荒蕪,佛像傾頹,他還不知這老道便是橫虛真人。
等到他離開人間孤島,割斷一切塵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橫虛真人,可於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沒有什麼要緊了。
一切凡塵俗世割舍,隻餘一身無情之魂。
他已經是整個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
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
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
其道一也。
為皇者,承天命而生,謂之“天子”。
修道人,順天道而長,謂之“道子”。
彼時的橫虛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著那一鍋冒著肉香的白肉問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隻順著他手所指,向著鍋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為之倒轉,十世輪回撲麵襲來,全數加於他一世之身!
他是這天地間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為天選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諸般因果,千頭萬緒,何其荒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儘數彙聚在那一口鍋中!
鍋中所煮,哪裡是什麼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親,前世前世的摯愛,前世前世的知交!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
謝不臣眨了眨眼,慢慢從恍惚之中回過了神來,心靜如平湖:“這天與道,不容情,掌控世人的輪回,亦不容愛……”
他緩緩向著見愁走來,一步,兩步,三步。
越來越近。
滿身落拓煙雨氣,在這三步之中,忽然就濃了,取而代之的,是“承天之命,主宰萬民”的高高在上!
人皇劍化作屠刀,讓他這一道淡漠的身影,變得猙獰!
見愁就這麼看著,看著那儒雅書生消失不見,站在麵前的,隻有一個無情的“天子”,無情的“道子”!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喉嚨裡翻滾的那一股血腥之氣,咬緊了牙關質問:“因為天地無情,至高至孤,因為你帝王臥榻,容不下他人酣睡……所以,我便該殺、該死?!”
三尺青鋒斜斜點地,劍尖濡血。
吹到他身上的風,有些微微地發冷。
謝不臣微一垂眸,站在她麵前,隻有一片無動於衷,淡淡答道:“不錯。”
“哈哈哈,好一個不錯,好一個該死!”
那一瞬間,見愁竟沒忍住,大笑了起來,意態瘋狂。
如何能不笑?
十數年詩書,就讀出來這樣一個結果!
她昔年竟有眼無珠,將終身托付了這樣一個瘋狂之人!
她笑,大笑。
也不知到底是笑自己愚蠢,笑謝不臣瘋狂,還是笑這所謂的天地無情之道,何等荒謬!
整個隱界,天湖之頂,一時之間,竟再也聽不見旁的聲音。
隻有她的大笑。
近乎流出眼淚的大笑。
謝不臣就這麼無情無感地站著,偏偏有一雙含情的雙目,隻慢將長劍抬起,無鋒鈍劍劍尖,向著見愁眉心。
那是一瞬間鎖定的殺機。
見愁的笑聲,便忽然這樣停了。
她甚至笑出了滿眼的淚。
隻是這樣看著他,看著這一柄指著自己眉心的人皇劍,見愁眼底非但沒有任何的恐懼,甚至隻有一種看著死人的悲憫,悲涼,諷刺。
唇邊,隻有一抹淡淡的弧度。
“謝道友,一路行來,你都不好奇,我實力所從何來嗎?”
謝不臣腦海之中,陡然電光石火一片!
傳言之中她的修為和這一路行來他所感知到的修為,正常修士的靈力和她與人激鬥之時展露的渾厚靈力,還有——
此時此刻,她明明底牌用儘,卻有恃無恐的笑容!
是一人台!
那他不曾得到的所在,他錯過了的所在!
這一刻,所有被他忽略的異常,全數累加起來,讓他從心底裡冒出一股寒意!
持劍的手,忽然就顫了一下。
也就是這麼一下,讓見愁唇邊帶著惡意的笑容,轉成了近乎瘋狂的快意!
眼眸,亮似隆冬雪,寒如出鞘刀!
明白了?
可惜——
“遲了!”
那一刻,明明已經毫無還手之力的她,竟然抬手快如閃電,像是拽住了身前的虛空一樣,就這麼猙獰又粗暴地——
一撕!,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