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很像是人間孤島的俗世。
修士們在宗門時,大多選清幽之地。但出門在外,一般都有事在身,要麼需要一些材料修煉,要麼要探聽某些消息,或者約見某些人。
所以,客店就變得很有必要。
她是在街上走了一會兒,才忽然看見眼前這一家客店的。
修建在街邊相對的僻靜處,大門旁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垂楊柳。
即便是如今秋高時節,亦有大片翠綠的濃蔭覆蓋,樹乾上則有著厚厚一層青苔,看得出是棵很老的樹了。
客店門朝南開,懸著一塊匾額,上書“天地逆旅”四個字。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又雲,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小小一店麵,卻頗有一口吞雲吐霧的氣魄。
要緊的是這意境……
竟難得能對上她的心境。
見愁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客人進出,堂內也安安靜靜沒什麼聲音,似乎算是個很清淨的地方。
於是,她邁步走了進去。
“啪嗒。”
腳步落下的一瞬間,竟不是踩在大堂的地麵上,而是踩在一條棧道長長的木板上。
出現在她麵前的,哪裡是什麼她以為的客店大堂和櫃台?分明一片旖旎的湖光世界!
簡直像是一步踩入了傳送陣。
目之所見,竟然是一片寬廣的湖泊,湖麵上煙波浩渺,銜著一片不知真幻的蒼翠遠山。湖中則散落著棋子一般的大小島嶼,如同白銀盤裡的青螺,在茫茫的霧氣裡若隱若現,看不分明。
幾葉孤舟,被繩子係在棧道渡頭的木樁上,隨波輕晃。
見愁頓時就愣住了。
即便是她在進入客店的時候有下意識的防備,可也料不到看見眼前這樣的一幕,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意識地,她回頭看去――
來時的門還在,但已經淡成了一片虛虛的影。
且也看不到門外是什麼模樣,隻隱約覺得從這裡可以走出去。
“前輩,要住店嗎?”
一個聽上去還帶著點青澀的聲音,在見愁身後響起。
見愁這才發現,就在前麵棧道上,站著個個子矮矮的小童,穿著一身赭色的道袍,腰上掛著一串玉簡,一雙通透的大眼睛正看著她。
住店?
她看了看四周,才笑出聲來:“原來這還是家客店。”
“還是客店,不過略加布置,是由主人昔年得自禪宗的芥子所製作,所以彆有洞天。”
小童約莫是見慣了來投宿的人們驚訝的表情,所以很快解釋了一番。
“如果您要住店的話,交付過靈石後,就可以直接上船。船會帶您到您的房間,就在湖中的小島上,也足夠安靜。”
原來湖中那些小島,就是“房間”。
得自禪宗的“芥子”,佛門自來有“芥子納須彌”的說法,乃是對規則的一種利用,類似與乾坤袋。
但這一類術法,向來隻能容納死物。
能容納活物,甚至是活人的空間……
豈不是“有界” 大能才能做到?
見愁略略一想,竟不由得心顫片刻,一時已明了了這客店主人的身份。
遍觀星海,頂尖者三人。
如今的曲正風還在入世,並未步入返虛,不用談有界了。這客店,隻怕是那傳說中的七劫散仙滄濟散人所有!
她本應該問個清楚,可隨後一想,元嬰期的修為,在這樣能製造出這客店的人看來,隻怕還不值一提。
沒有算計的必要,也就沒有危險。
所以見愁略一考慮,便直接走了上來,看向係在棧道上的小船,隻問道:“我有事來星海,大約會住在幾日。不知靈石需要多少?”
“一日是十枚,一月則少些,隻要二百枚。”小童答道。
如今見愁手裡最多的還是極域的玄玉,但身為崖山弟子,靈石自也不缺。如今本應該直接返回崖山,但路遇左流之事,總不好不管,少不得要在這裡盤桓一陣。
所以見愁為保險起見,先支付了一個月的靈石。
“因為近來入住的人也不少,湖邊幾個不錯的島都有人了。不過湖心西南的一座還不錯。您持玉簡上船,片刻就可以到島上,憑玉簡進出。船上備有一份《智林叟日新》,以方便您閉關的時候了解外麵的情況。”
小童收了靈石,便將一枚玉簡解下,遞給了見愁,又跑去棧道邊解船。
那小小的一條船,的確隻像是漂在水麵上的一片柳葉。
船上空蕩蕩地,隻置著一張小方桌,擺著一壺清茶並三兩隻茶盞,旁邊是一本合上的燙金折子,上書幾個精致的篆體小字:
智林叟日新。
智林叟。
這可是個熟悉的名字。
這人是十九洲的“江湖百曉生”,傳說是個上知五千年甚至五萬年的能人,平日就靠編寫一些十九洲的要聞發財。
左三千小會的排名冊子,可不就是他編寫的嗎?
見愁還幾個的有幾位舊識一氣之下罵他“智障叟”的時候呢。
“日新……”
她琢磨了一句,便直接從小童手上接了玉簡,登上了小船。
玉簡上投射出幽微的光芒來,冥冥中仿佛是一種指引。小船於是劃開了一條魚尾似的漣漪,朝著前方浩淼的煙波中行去。
見愁看了一眼,便俯身將這一折《智林叟日新》撿了起來看。
簡單來說,這應該是十九洲每日發生大事紀要,隻要擁有這本折子,不管身處何地,都能得知十九洲最新的情況。
而折子上的內容,會在每日的清晨自動替換成新的。
也許是因為此地就在明日星海,所以這些大事紀要裡麵,很多都是明日星海本地的消息,外麵的消息隻占了一小部分。
見愁下意識就想點開屬於中域左三千的那個回目。
可就在手指都湊了過去的瞬間,折子末尾幾個字,卻忽然撞入了她的眼簾――
“九重天碑,最新!”
九重天碑……
想起來還在昨天呢。
當初去青峰庵隱界,是取道西海廣場,所以當時天碑上的第一,見愁都還記得很清楚。
許多年過去,不知變成什麼樣了?
總周鈞口中,她隻知道了大致的情況,天碑卻還沒具體問過。
心底一頓好奇的念頭起來,見愁的手指,便從“左三千”幾個字上移了開,將天碑點開。
細細的光點,立刻從折子上浮出,拚湊出一幅新的文字。
正是九重天碑如今的排名,還附帶了這些人的出身和修為境界。
第一重天碑,煉氣:辛寒。
南域西南第三世家辛氏,境界煉氣後期大圓滿。
第二重天碑,築基:許衡。
中域崖山,境界築基後期。
第三重天碑,金丹:薑賀。
中域崖山,境界金丹後期大圓滿。
第四重天碑,元嬰:王卻。
中域昆吾,境界元嬰後期。
第五重天碑,出竅:扶道山人。
中域崖山,境界出竅中期。
第六重天碑,入世:曲正風。
明日星海,境界入世後期巔峰。
第七重天碑,返虛:一塵。
北域禪宗,境界返虛期大圓滿。
第八重天碑,有界:橫虛真人。
中域昆吾,境界未知。
第九重天碑,通天:無。
見愁的目光,不由在一些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崖山許衡、崖山薑賀、崖山扶道山人,還有……
明日星海,曲正風。
從崖山到明日星海,誰能說得清楚這中間到底藏著什麼呢?
原本見愁心底並未有十分的慨歎,可在瞧見這驟然變化的出身之地時,隻有一種難言的複雜之感傳來。
除此之外,還有橫虛真人。
智林叟雖是天下事十件知道九件,但還有一件不知道:這就是大能修士們具體的修為境界了,若不是有九重天碑的存在,其實十九洲絕大部分的修士甚至連哪個大能修士忽然之間突破了都不會知道。
蓋因這一部分人的呼吸已融於天地,突破時反倒不會有很大的境界。
橫虛真人,隻知已至“有界”,卻不知其具體境界如何,也可能如今的十九洲也就他一人達到這境界;
至於滄濟散人,如今其實是七劫散仙,修為雖高卻不在天碑感應中,實力暫時無從判斷。
至於第九重天碑……
自打千年前上下,八極道尊、綠葉老祖與不語上人相繼飛升後,已經有十數甲子,不曾有人達到這個境界了。
見愁腦海中,難免又掠過了青峰庵隱界之中的種種,還有那一位神秘的不語上人……
一麵向著,她一麵輕點了幾重天碑旁邊的“附注”。
新展開的文字虛影,呈現的則是近百年來天碑的變化軌跡,每一個曾留名其上的人都被記載了下來。
曾是築基期第一的西海禪宗了空,在五十五年前便已經進階金丹,也曾位列金丹第一,但十年前再次突破,眼下已經是元嬰初期;
在曲正風突破後“撿”了個元嬰期第一的昆吾趙卓,二十三年之前突破,進階了出竅,如今是出竅初期;
曾位列過築基期第一的龍門周承江,在突破金丹之後,一度在過去登上過天碑,但最終不敵了空,再次被擠了下來,隨後亦突破元嬰,到了初期;
……
見愁慢慢看下來,自然也發現了這“附注”裡寫得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崖山見愁。
曾位列第二重天碑築基期第一,一年後位列第三重天碑金丹期第一,瞬息後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
疑似在極短時間內突破金丹,進階元嬰,且戰力超常,遠勝同階。
後第四重天碑烙名消失,重歸第一於趙卓,推測境界跌落或實力受損。
“不愧是智林叟……”
他所推測的,竟與事實差不離。
見愁微微挑眉,笑了一聲,隻覺得這六十年間自己雖然不在,但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念叨,畢竟九重天碑上這樣令人費解的一樁“懸案”實在不多見。
微微濕潤的風,吹拂過了她的麵頰。
腳下一葉扁舟,已經在她看這折子的時候,駛離岸邊很遠,距離湖中一些島嶼很快近了,也很快遠了。
靠近湖中央的位置,有一股奇異的清香傳來。
見愁思索間聞見,不由抬頭看去。
遠處的湖中,開著一片粉白的荷蓮,大部分已經盛開到了晚期,露出了裡麵青青的蓮蓬。招展的荷葉在迷霧裡,將迷霧也暈染成了一片隱約的淺綠。
此刻,竟然有一隻同樣的小船,從這一片荷蓮之中緩緩穿行而出。
幾片寬大的荷葉並著幾莖蓮蓬,斜斜地扔在船中,正有一名身穿蒼色長袍的男子,盤膝坐在船上,手持著一支蓮蓬掰著,剝出其中的蓮子。
卻也不吃,隻挑出裡麵嫩綠的蓮芯,往舌間送。
普通的五官,並不十分出色。
但其通身,卻有一種十分舒服的氣質,即便是坐在船上剝簾子,也能讓人感覺到他隨遇而安的態度。
初時一看,置身在那一片荷蓮中,沾染塵俗;但再一看,又是身在樊籠,心遊世外。
仿佛山間高士,集露而飲,采薇而食。
自來是蓮芯最苦,便是煮蓮子羹大多人也會不嫌麻煩地將其去除,這還是頭一次見人隻吃蓮芯的……
這人應該也是客店的客人。
隻是……
見愁注視著那一艘駛出來、並漸漸朝著自己這邊靠近的小船,心底竟然生出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這種氣質,她該在哪裡見過才對……
在她注意到對方的時候,對方也注意到了他了。
手中剝蓮子的動作不停,但目光已經自然地轉了過來,落在人身上的時候卻不會讓人覺得放肆無禮。
那一瞬間,見愁在他的眼底,看見了劍。
劍意。
於是,舊日吳端背後背後賣師弟時說的一番話,便一下回蕩在耳邊:
“謝師弟多學龐雜,受師尊吩咐,我們都曾將以劍意與其試劍,所以他會三種劍意。其中卓然劍意習自大師兄趙卓,江流劍意習自二師兄嶽河,隱者劍意習自四師弟王卻……”
難怪眼熟。
謝不臣昔日用的,不就是這般的劍意嗎?
見愁與其對視,不曾移開目光,可心底卻瞬間微妙起來。
明日星海這麼大,她竟恰巧在這客店中,偶遇了昆吾橫虛真人座下四弟子、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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