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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 活了一輩子, 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的大約就是弘忍了。
從發現這個“恰果蘇巴”不對, 到元嬰破碎殞命而死,前後都沒超過三息,根本來不及去細想自己死亡的原委。
“滴滴答答……”
尚且滾燙的鮮血, 從還睜著一雙驚恐之眼的弘忍上師頭頂上,如注淌落,染紅了他本來就深紅的僧袍, 也染紅了他身下的蒲團,朝著殿門的方向流去。
但在淌到距離幔帳三尺處的時候,卻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擋住, 彙成了血泊。
見愁的目光, 就在那一片血泊上停留了許久,或者說, 在那攔住血泊的某種東西上停留了許久,才看向了那已經繞過幔帳走進來的一道身影。
謝不臣。
他這陣法,布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就是她剛才進來的時候, 也未察覺。
以見愁如今的修為, 且又是有備而來,瞬殺一個元嬰中期不在話下。
可她沒有想到,幾乎就在自己對弘忍出手的同時, 謝不臣的陣法也發動了。兩人夾擊之下, 元嬰中期的弘忍竟然半點沒有反抗之力, 頃刻就不能動彈。
隨後她一掌落下,對其進行了搜魂。
搜魂結束後,謝不臣的陣法便轟然收攏。
他人在外麵,甚至都沒走進來,直接一掌透過了幔帳,便在見愁收手的那一刻,分毫不差的一掌打了進來。
縱是弘忍有元嬰中期,可神魂都被見愁控製,又能奈他何?
眨眼之間,就成了眼下這看上去很是血腥的場麵。
見愁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誇讚了一句:“謝道友的陣法造詣,真是出神入化,痕跡全無。”
“我到的時候,他還沒到,所以略有點空閒,先布置了一番,以保萬無一失。”謝不臣口氣淡淡,隻看向她,“不知見愁道友搜魂結果如何?”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一提到這個,見愁兩道眉就忍不住皺了皺,顯然搜魂得知的情況並不樂觀。
她垂眸瞥見那沾了一點鮮血的鮮豔衣裙,伸出手來一扯,便將這一身不合時宜的衣裳隨手扔到了地上,露出裡麵素淨的月白長袍。
謝不臣見了,也沒覺得此舉太露痕跡。
因為如果計劃沒出什麼差錯,他們今夜就要離開聖殿,即便露了痕跡,也不怕被人發現。更何況,此時此刻的他們,正需要這樣刻意留下痕跡。
不管是他,還是見愁,都十分默契地沒有再動用那黑氣來殺人。
原因無他——
栽贓嫁禍,也是有技巧的。
昨夜見愁殺了宏仁上師,謝不臣屠戮了四十名聖殿法師,除了殺人本身之外,更是想在雪域聖殿和那荒古神祇少棘之間埋下嫌隙。
可若他們今日再以這種手段殺人,必定暴露痕跡。
因為今天,他們殺了人之後就會離開,被人懷疑到他們身上是遲早的事。弘忍若與昨夜那些人一個死法,傻子都知道昨夜也是他們兩人所為。
對自己的計策,謝不臣心裡有數,見愁雖沒跟他就此事聊過一句,可心裡也十分清楚。
扔下衣袍之後,她將燃燈劍提在了手上,麵色有些凝重。
“十日之後,神祇少棘將會從極域回來。”
“屆時新密將開壇做法,為先前爭鬥之中受傷的僧人療傷,同時增強其他人的修為。待做法完畢,極域八方閻殿,便會與雪域密宗一道——”
“兩麵夾擊,血洗中域。”
十日之後?
謝不臣曾料想過今天會探知個大消息,可卻沒想過這比他料想的還要嚴重、還要恐怖。所謂的“遠古遺族”和“神祇”之事,他知道得並不清楚,但聯係著蛛絲馬跡來看,應該就是雪域僧人實力突漲的根由所在。
“兩麵夾擊,血洗中域……”
他兩道雋冷的眉也跟著皺了起來,隻略略一思量,心裡便已經有數。
“那你我得儘快回去了。時間如此緊急,十日之後,隻怕小會還在開。修士行如疾風,動如雷霆,一旦打起來便是不可開交。中域若無半點準備,隻怕要吃大虧。”
他說的道理,見愁也懂。
雖然沒有經曆過以前那一場近乎席卷了整個十九洲的“陰陽界戰”,但修士之間的交戰她卻是再清楚不過。
呼吸之間就能分出勝負來,更何況是有備而來的偷襲?
如今不管是昆吾還是崖山,都隻是在懷疑雪域那邊的動向,但都還沒覺得事情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
若真讓新密得逞,後果不堪設想。
也就是說,謝不臣所說的“儘快回去”,是絕對沒有什麼錯處的。
但這一刻,見愁眉間卻多了一分遲疑。
謝不臣輕而易舉就看了出來:“見愁道友,還有什麼想法?”
“新密三大法王之一的寶鏡法王,在前陣子圍剿舊密的爭鬥中,被自己的空行母央金和舊密的利嚴法王重傷,修為受損嚴重。”
見愁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法王本都是返虛期的大能,以你我的本事本不敢硬碰。但他如今修為也就堪堪比弘忍強上一線,今夜正要借明妃修煉療傷。”
“你想動手?”
話都說得這麼明白,謝不臣不可能猜不出她的想法來。
“能殺返虛大能,這樣的機會,怕是再過一百年都遇不到。”
見愁說完,沒管謝不臣是什麼反應,掃了這幔帳內的鮮血一眼,便直接發動了“乘風”道印,悄然隱匿在風中,向著西麵的法王殿而去。
正如昨夜殺宏仁一樣,今夜弘忍上師之死,也不會立刻就被人發現。
畢竟,為了不讓寶鏡法王知道自己私截他明妃這件事,弘忍做事極其小心,除了心腹弟子一個也沒告訴,隻對人說自己要閉個小關,命人不得打擾。
也就是說,在被人發現出事之前,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殺寶鏡法王。
謝不臣也清楚她敢這麼行事的原因,隻是在看見她說完就直接隱匿於風中離開,他的眉頭還是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
元嬰,出竅,返虛。
這中間,差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境界那麼簡單。元嬰到出竅,跨過“問心道劫”便是質變,其後由修身轉入修心。若到返虛,人人都得稱一聲“大能”。
即便修為受損,這寶鏡法王隻怕也不那麼好對付。
若求萬全,這時候是絕不該去殺這個人的。
理智也告訴他,不應該跟見愁去。
可在原地站了片刻,謝不臣眸底光芒明滅,有如宇宙中的星辰一般,逆流倒轉,最終還是將自己的氣息隱匿到了極致,悄然跟上。
在他靠上來的時候,見愁便察覺到了。
但仿佛是早就已經知道他的選擇一般,她心底都沒有什麼驚訝,反而是又生出了幾分忌憚。
來雪域這樣危險的地方,誰手上不得有兩把殺手鐧、兩道護身符?
可在這一路上,她不曾展露過,謝不臣也不曾展露過。兩個人遇到什麼,用的手段也都普普通通,好像他們敢進雪域,都隻憑這一身本事,對自己十分有信心一般。
事實上,這手段都都為對方留著呢!
天知道謝不臣跟來,安的是什麼心?
隻是見愁心裡雖然忌憚,卻並不因此束手束腳,反而像是很信任謝不臣一般,完全沒分心神到他的身上,反而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昨夜出過了事,所以今夜外麵多了不少巡查的僧人。
雖然看起來很表麵功夫,可要如昨夜一般輕輕鬆鬆在整個聖殿穿行,無疑癡人說夢。但對見愁和謝不臣而言,這點巡查還不在話下。
比預想中多花了一點時間,兩人還是很快到了法王殿。
這裡是除了聖者殿外,整個雪域最高的大殿。
外麵巡查的人多了,到了這裡反而變得少了。想來誰也不會覺得在這雪域,竟然敢有人打法王的主意。
所以見愁循著弘忍的記憶摸上來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如今的新密,僅存三大法王,又稱“三寶法王”。
其中寶鏡法王的修為最低,陰陽界戰之前才入返虛;寶瓶法王在三人之中修為中等,但具體到了什麼層次弘忍並不清楚;最後便是寶印法王,修為最高,且能得“寶印”為名,是因為其執掌著後土印。
皇天鑒,後土印,眾生令。
這三件乃是十九洲第一流的至寶,傳說乃是整個十九洲的伴生至寶,乃是天地所成,擁有莫大的威能。
皇天鑒一直在中域,由昆吾與崖山輪流掌管;
眾生令流落於南域,傳說上古與今古之交曾有人看見過,後來便不知所蹤;
至於後土印,原在佛門,後來禪密二宗分裂,佛門北遷,此印在爭鬥之中便落到了密宗的手中,如今為新密掌控。
皇天鑒的恐怖,見愁當初是親眼目睹過的。
扶道山人在昆吾諸天大殿前,一鑒落下,幾乎滅掉了整個剪燭派,震得四方無言,攝得群英靜寂。憑那燭心仙子不低的修為,殞身鑒下不過瞬息,全無還手之力。
若今日重傷的乃是執掌後土印的寶印法王,她斷斷不敢去。
但運氣很好的是,重傷的寶鏡法王正好是修為最低的那個,而且其餘兩位法王,在神祇少棘前往極域之後,都元嬰離體去了極域,應該是要商議大事。
這簡直是絕佳的動時機,見愁又怎麼能錯過?
寶鏡法王所居的配殿在法王殿中,外麵張著兩重看起來頗為高明複雜的陣法,她剛到就已經發現了。
緊跟在她身後的謝不臣,眼力自然不俗,也看了個清楚。
兩人也不說多廢話,各自尋求縫隙破陣,同時也都極有遠見地在陣法上動了點手腳,以求一會兒若真打起來動靜太大,有點遮掩的效果。
大約半刻之後,他們才通過了陣法。
於是,殿內原本被陣法擋住的一些細碎聲音,便斷斷續續地傳進了兩個人的耳朵裡。在聽清楚的瞬間,見愁的麵色變得不大好看起來。
是桑央。
“法、法王,我……”
“怎麼,害怕?”
“不,不是,桑央自打記事起就盼望著能獻身於佛主,隻願有一日能入聖殿,瞻仰無上佛法。今日能得法王您為我灌頂,我、我是高興。”
“哈哈哈,你的誠心,佛主會知道的……”
接著,裡麵便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
還是桑央的聲音。
似乎是被那一位法王的什麼舉動給驚住了,聲音裡有些畏縮和惶恐,但並沒有抗拒,甚至還有一種小女兒家的驚喜。
謝不臣當然也聽了個清楚。
他隱匿好自己氣息的同時,也轉頭看了見愁一眼,顯然已經對她執意要來此殺寶鏡法王的意圖有了幾分預料。
隻是浮在他唇邊的,隻有一種少見的憐憫。
這憐憫,不是因為大殿中那一位曾在客棧裡熱忱接待過他們的桑央,而是對著此刻來救桑央的見愁。
持著燃燈劍的手指,悄然緊握。
見愁的眉心已經皺起了一道淺淺的豎痕,她察覺到了一旁謝不臣的目光,但沒回視一眼,隻是沉著麵色,無聲地走了上去。
大殿的兩道門虛掩著,但沒有關嚴實,從那一條縫隙可以輕易看到裡麵。
曾經站在客店木櫃後麵驚喜看著他們的小姑娘,此刻那一身明妃的衣裙已經剝落了大半,衣襟半散,將全部的自己向著麵前的寶鏡法王敞開。
寶鏡法王看上去還是個青年模樣,眉目硬朗中帶著幾分隱約的邪氣。
已經到了這個境界,氣息應該渾厚而內斂,甚至讓人察覺不出來。可他的氣息,渾厚歸渾厚,卻散亂而外溢,看來傷得的確不輕。
他口中雖對桑央輕言細語,似乎不與宏仁、弘忍等兩人相同,可那一雙眼看著桑央時的目光,卻沒有任何的憐憫與畢波動。
一如,看著某些沒有生命的物件!
在桑央腿一軟跌倒下來的時候,他已經一把將人接在了自己的懷裡,帶著幾分青紫的唇邊掛上一縷冷笑:“就這麼迫不及待了嗎?”
“我,我……”
桑央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此刻肌膚相親的害羞,一張白淨的臉上,頓時飛滿了紅雲,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見愁暗地裡看著,眉頭便皺得更深了一些。
若她今日是單純為了救桑央而來,隻怕見著這種場麵,就要轉身走人,不願再為此涉險。但此刻她畢竟還有彆的目的。
三大法王,若少一個,雪域的實力便能削弱一大截,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終於還是定了定心神,徹底將注意力從桑央的身上抽回,投注在了那寶鏡法王的身上,同時也更小心地隱匿著氣息,靠近了大殿。
對方的實力,雖然受損嚴重,可也的確不弱。
見愁沒立刻動手,謝不臣也一樣,他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對寶鏡法王來說,這與往常相比,隻是格外的尋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