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愁在方才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隻是也並不會生出什麼輕生和厭世的情緒,因為她與這世間庸庸碌碌無數人一般,在意識最不為人知的深處,畏懼著死亡,所以承認自己的平庸,承認自己的局限,然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還要對自己說一句,這沒什麼不好的。
到現在她已經明白了許多,隻是原有的最迫切的疑惑依舊沒有得到消解:“意義本身沒有意義,以你所言,對於眼下的正邪、善惡之分,似乎便該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無非是正邪與善惡罷了。”曲正風忽然有些不想說下去了,聲音裡也多了幾分漫不經心,“有沒有都不那麼重要。”
見愁沉默。
曲正風便問:“若有一日,你這一位摯交大妖,屠戮修士,甚至屠戮崖山的同門,你能做到冷眼旁觀嗎?”
見愁搖首:“不能。”
曲正風又問:“若有一日,天下修士甚至是崖山同門,對你這一位摯交朋友拔刀相向,你能做到視若未見嗎?”
見愁還是搖首:“不能。”
曲正風於是笑了出來:“那天道呢?”
見愁一怔,竟像是被人當頭棒喝,忽然清醒了一般,霎時撥開了重重迷障。
是了。
天道又如何處理世間這些因正邪、善惡而起的爭端呢?
天道從不理會。
而她,做不到便是做不到。
她修的便是與天為友的“人之道”“我之道”,從來被攜裹在這世俗的洪流之中。人可以用尺度來衡量萬物,可萬物卻不以同樣的尺度來衡量自己,世間人的認知也從不可能超越整個世界。
越修行,才越知自己渺小。
見愁與曲正風並不是一類人。她更注重審視己心,先認識自己,再認識世界;他則似乎是先認識了世界,再看清了自己。但這世間又總是殊途同歸,這二者之間並不矛盾,甚至相互促進。
隻是有人小而見大,有人大而見小。
她本不修天道,也自不該追求與天道一般行事,天道什麼事都不管,可她什麼事都要管。
這一時間,腦海中無數的念頭都湧了出來,交織在一起,最終竟彙聚成一道洪鐘一般響亮的聲音——
舉頭三尺無神明,天地間本無至理!
於是所有魔障煙消雲散,自問心之後便已模模糊糊出現在心中的道,開始變得清晰。
見愁靜坐良久,待得一切念頭散儘,再起身,竟是對曲正風長身一拜:“迷津得渡,見愁受教了。”
受教?
曲正風微微挑眉:“有意思,我倒不知你受了什麼教?”
“世間本無正邪,因人而分;世間本無善惡,因人而成;世間本無至理,求諸於至理,不如求諸於己心。”見愁一笑,“我本凡人,入此道之初便不為尋仙問道而來,也不必以此來形役自己。天地萬類,自有其屬,在無儘宇宙中,在人的眼中,似有不公,可實則平等。我之行事,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我便是變化的尺度,用以丈量萬物。”
“平等?”
曲正風聽見這兩個字,竟忍不住笑了一聲,目光流轉間莫測至極,話語裡隱隱然竟透了一種奇異的鋒銳,聲音卻有些輕。
“那你覺得,六道輪回,也很平等嗎?”
六道輪回?
他的聲音太輕,像是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見愁幾乎一位自己是聽錯了,怔然片刻,不由皺眉,想要問清楚。
“劍皇陛下指的是——”
劍皇陛下……
之前他聽著這四個字便覺不快,在眼見著已經無話可說的此刻,更覺得刺耳極了。
這一瞬間,竟是聽也懶得聽她往後說完,隨手便將原本拿在手中的酒盞往兩人中間的長案上一扔,在這寂靜的夜裡撞出“當”地一聲響動,突兀極了,將見愁還未出口的話全部砸了回去。
滴滴答答。
沒喝完的酒液順著長案的邊沿淌落在地。
見愁有些反應不過來,抬首看著他。
曲正風麵上卻是半點表情都沒有了,好像自己方才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一般,隻是垂了眸,厭倦而平淡地道:“滾吧。”
“……”
任何時候一個“滾”字都是很失禮的,隻是這一刻見愁看著他,卻一下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是哪裡說錯了話。
但……
世間的一切,便是這般浩浩蕩蕩,有如洪流,誰也無法改變。
她看了曲正風半晌,終於還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既不發作,也不多言,隻一欠身,道一聲“告辭”,便返身離開,下了樓去。
隻是重站到街道上,又忍不住回望駐足。
掛著零星燈火的樓頭,依舊有幾分昏暗,這個時辰的星海已經起了幾分霧氣,看過去越發暗昧不明,自然也看不見曲正風的身影了。
見愁覺得,這一夜的曲正風,該是有許多話想要說的,但最終都沒有說出來。
他不再是崖山門下,而是明日星海的新劍皇。
看了好半晌,她身始終覺得那一句與“六道輪回”有關之語透著幾分深意,卻是不能問了,還是收回了目光,循著自己來時的舊路,往回走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