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木幾, 擺了杯盞酒壺, 也不設在諸天大殿內, 隻設在這雲海的邊緣。謝不臣擺手便請她坐, 見愁也不多言, 同他在這木幾兩側對坐下來, 兩腿一盤, 將雙手擱在膝上,隻看謝不臣挽袖斟酒。
便是連斟酒都好看。
沾著書墨氣的手指修長,動作不緊不慢, 壓了壺蓋讓酒液淌出,灌入白玉盞中,七分滿。
見愁就這樣平平淡淡看了他片刻, 又看他為自己斟酒, 才道:“聽說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了,隻是不解其中玄機。”
謝不臣與見愁一般盤腿而坐, 將酒壺放下了, 自顧自端酒盞起來喝了一口, 又轉頭看了諸天大殿內那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弟子們一眼, 但並沒有去嗬責什麼, 隻是抬手, 將一枚青白的玉簡壓在了木幾上。
“見愁道友要查這個,是覺得橫虛無辜嗎?”
“無辜?”
見愁知道,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就在這一枚玉簡中了, 將其取在指間, 打量半晌,卻笑。
“縱使天下修士都信了他當日殿上辯解之言,可我不會信,你謝不臣更不可能信。他橫虛,豈能與‘無辜’二字沾邊?”
“可這些年來,未嘗沒有修士覺得他無辜。畢竟當年陰陽界戰,昆吾半路遭遇伏擊也是真。若沒有這半路的遇伏,也就沒有申九寒前去崖山報信這件事了。”
謝不臣的口吻,實在聽不出半分的情緒。
既不像是要為橫虛真人辯解,但同樣也聽不出半分嘲諷的意味。
可見愁實在太了解他了,在將意識探出觸在這一枚玉簡上的同時,她已是冷冷笑了一聲:“你都說沒有遇伏,也就不會有申九寒前去崖山報信這件事了,橫虛真人要的便是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思慮周全妥帖之人,從不衝動行事,如此一番籌謀怎能不是計劃好的?且若真是旁人泄露了確切的消息給極域,極域豈能不調兵遣將置昆吾於死地,何至於使昆吾遭受伏擊還全身而退?分明是極域也不知自己所得消息之真假,姑且設伏罷了。若依此算,最後無非是申九寒犯錯,他名正言順執掌昆吾,崖山則隻略受削弱。可千算萬算,這一箭雙雕的好計謀裡算漏了佛門內亂、密宗反叛。如此才因這一己私心,害了崖山千修。你昆吾旁人或許無辜,他卻是罪有應得。”
“見愁道友這一番話,說得倒好像親眼所見一般。”謝不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持的這一枚玉簡上,隻想起某一樁已經被十九洲修士遺忘了的“小事”,“倒是我忘了,當年左三千小會魚骨廟內,見愁道友是得了一枚‘宙目’的。”
往日修為或可不足,到得今日,即便無法窺看未來,但往日所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也該是清楚無疑了。
已發生的過的世事,在她眼底大約是想知道便知道。
但這也很奇怪。
若她什麼都知道了,眼下這一件事,又為何托他來查?
謝不臣抬眸注視著她。
這一刻,見愁的一縷意識已經沉入了玉簡之中,才一內中所轉錄的記載,眉頭便立刻皺了起來。
事情是他查的,裡麵有什麼他也自然清楚。
是昆吾自第一次陰陽界戰至明日劫這十一甲子之中,昆吾周天星辰大陣的運轉情況。
當年橫虛真人便是以此衍算天機,得知百年大劫。
隻是在他算得天機後不久,大約是西海大夢礁蜉蝣大妖傅朝生現世之時,周天星辰大陣停轉,昆吾上下包括橫虛真人在內,皆以為是他能力極限,已不能再測算天機。
橫虛真人自戕後,此陣才重新運轉。
如今就立在諸天大殿之上。
但謝不臣畢竟不是橫虛真人,也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機,所以隻任由這大陣擺在上頭,卻從來不曾動用過。
數年前,他尚在為門中弟子講道,見愁一封雷信驟至,托他一查昆吾對此陣的記錄,他才隱隱覺出幾分微妙的奇怪來。
原本橫虛真人測算昆吾大劫這件事,就顯得很離奇。
若不測此劫,也就不會收他為弟子,間接地也就不會出現如今的見愁,自然連他自己的殺身之禍都不會出現。
可這一切偏偏發生了。
更離奇的是,他調閱這些年昆吾所載周天星辰大陣運轉之記錄,竟然發現,在橫虛真人測得昆吾大劫那一日,大陣根本沒有啟動,運轉如常,連半分異象都未曾出現!
橫虛真人隻不過是在陣前默立了半柱香的時間而已。
“原本我以為,橫虛不過是測算天機反使自己應劫,人終究沒算過天罷了。但在見愁道友托我調閱完這周天星辰大陣的記錄之後,我才發現,事情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而見愁道友所知,似乎也遠遠超過了常人。”
謝不臣淺酌杯中酒,嗓音也淡淡。
他當初看見那一頁記錄時,都難掩心中的震驚,此刻便抬眸打量見愁的神情,卻發現她雖皺眉,可麵上卻一片平靜。
唯獨那執著玉簡的手指,泄露了一分真實的情緒。
在將玉簡壓回木幾上時,微微顫了那麼一下。
見愁心緒如潮落潮起,一時無言,過了許久才道:“確如你所言,我有宙目,所以能知過往。但或恐是因事關天機,竟無法窺知你昆吾周天星辰大陣過往運轉的情況,所以托聖君一查。倒不曾料到,查出來竟是這般結果。”
若周天星辰大陣並未真正啟動,橫虛真人怎能從大陣中測得天機?
若不曾測得天機,那所謂昆吾百年大劫與能救昆吾於水火的謝不臣,又從何得知?
一切都隻是作繭自縛嗎?
還是橫虛真人有什麼秘法,將過往的記錄抹去?
可他自己都對外人說是測來的天機,抹去記錄對他有什麼意義?
正常人拿到這玉簡,看見玉簡上一切相關之記錄,都會生出種種的懷疑和聯想。
本來謝不臣覺得,見愁也該這樣想。
甚至就連她這一刻說話的神情都不見得有什麼異樣。
可也許是某一種強烈的直覺吧,他竟偏偏覺得見愁這一刻的回答與言語是如此古怪,實在不像是真話。
眸光微微一閃,謝不臣看似雲淡風輕,可心內沒有半點放鬆,隻看似不經意道:“所以,見愁道友也覺得,橫虛或恐是作繭自縛?我在陰陽界戰重啟時,眼見過他種種異常,隻覺他未必沒有心魔。畢竟他與扶道山人交情甚厚,並不作假,且也並未料想自己為一己之私竟造成崖山千修隕落的嚴重後果,縱表麵平靜,夜深人靜時隻怕也很難不生出幾分愧疚。如此一麵難安,一麵又難保不懷疑昆吾終有一日將步崖山後塵,日思夜想,生出魔障,才臆出這所謂的大劫來。如此,倒令人歎惋了……”
這話就是試探了。
見愁轉眸向那聳峙於雲海儘頭的諸天大殿看了一眼,隱約還能看見高處那周天星辰大陣旋轉的銀色流光。
但感覺已與往日見時完全不同了。
當年初到昆吾諸天大殿,隻覺此陣玄奧莫測;如今再見,卻是鬼氣森森,說不出的詭譎。
殿內眾位長老,尤其是眾位弟子,被她回眸這麼一看,都是心頭一跳,差點沒嚇得丟了魂。
但正要躲閃時,她已收回了目光。
方幾上酒盞依舊,見愁終於還是伸手端了,但看著酒液卻暫時沒飲,反而抬眸,注視著謝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嘲諷:“橫虛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興的人莫過於你了,再假惺惺說什麼歎惋,隻怕真人在天有靈,也要死不瞑目了。隻是青出於藍,死在你的算計裡,他不算冤。”
麵對這般尖銳甚至辛辣的言語,謝不臣麵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紋絲未動,甚至還笑了一聲:“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稱不上什麼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時,你就已經得了九疑鼎,卻向橫虛真人隱瞞。隨後你過問心道劫,橫虛便隻好費儘心力為你硬扛,隻因你是能力挽狂瀾、救昆吾於既倒的道子。及至陰陽界戰,橫虛真人與扶道山人拔劍先往八方城,曲正風該在後方。他何時離開旁人或許不知,你當時卻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橫虛真人,二還偏偏在橫虛將受元始劫罰時以九疑鼎為其擋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夠的實力。如此不必隕落於極域,讓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與曲正風一番對質……”
細細想來,件件令人心驚。
旁人誰不當謝不臣關鍵時刻對授業恩師出手相助,是個好徒弟,可在見愁事後想來,隻覺著實歹毒!
“當日殿上,那一句‘願聞其詳’,也不過惺惺作態。他橫虛走一步算三步,你謝不臣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殺我證道縱是橫虛唆使,你心底卻不可能有半分後悔。橫虛在自戕前將一切的過錯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因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聲。而你,對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橫虛引劍自戕時,該是何種心境?
隻怕在極域八方城一戰裡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諸天大殿上聽那一句“願聞其詳”便算徹底明白。
可那時的橫虛,還有什麼選擇呢?
他已經身敗名裂,固然能以言語揭穿謝不臣種種算計,甚至道明當年殺妻證道之事,使謝不臣為天下修士唾罵,可他又如何能選?
生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乾脆一身攬下所有罪責,還以曲正風之安危為籌碼,為自己這狼子野心卻也必將重振昆吾的徒弟,換了見愁一道誓言,為謝不臣、為昆吾,鋪平了一條坦途。
快四百年過去了,過往的細節,由她一點一點數來,竟依舊讓人覺得曆曆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
風吹動著雲海,邊緣上的層雲如浪花飄散。
謝不臣似乎回憶了起來,他重新為自己斟酒,隻道:“見愁道友之言,驚世駭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將這一番話聽了去,隻怕是要目瞪口呆,萬萬不敢信。所以縱然都是真,說來又有何用?”
他當真是敢做也敢認。
這一份深沉的心機,實在叫人想來都覺得骨頭縫裡冒寒氣。
見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這一盞的醇烈將心中某種情緒壓下去,放下酒盞才笑:“隻怕當年的你連曲正風的計劃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說我崖山從昆吾這一劫中受益,可你謝不臣才是這背後真正的大贏家。一番精妙算計,多智近妖,可天下卻隻知你有幾分無辜,而不知你籌謀之深。想來謝郎妙計無人賞,總有些許孤芳獨綻的寂寞吧?”
“哈哈哈……”
謝不臣終是難得笑出了聲來,往日無數人已經熟悉的冷淡謹慎從眉目間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法遮掩的鋒芒!
他重為見愁斟酒。
這一時隻由衷生歎:“見愁果為謝某知己!”
歎完,卻又靜默片刻,道:“不過曲正風,是個人物,可惜了。”
見愁神情陰鬱下來,沒有言語。
謝不臣卻自斟一盞,端在指尖把玩,平靜的眸光隨那酒盞中的波光晃蕩,續道:“他亦早看出我與橫虛不過是與虎謀皮,隻問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須知緩攻消磨極域實力,於我十九洲更為有利。他這提議,無非是想十九洲與極域勢均力敵,而作為主力的昆吾亦必將折損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罷了。隻是立身太正,實在難容於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們實在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