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風為的不過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氣罷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數人無辜,也偏要一意孤行。
否則,崖山千修,竟是活該倒黴嗎?
橫虛真人雖隻存了一分害人之心,卻釀成十分害人之果,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隻言崖山隻能向橫虛與昆吾尋這一分之仇,可這剩下的九分,意怎能平?
見愁隻恍惚記起,自己當年與曲正風尚有一場未竟的約戰,沒成想,一拖竟再無一試高下的機會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端酒飲儘。
冰冷的眉眼間,那一線紅痕出現在眉心,透出幾分隱約的戾氣。
她來時,謝不臣尚且未覺,這些年來更是幾乎不曾碰麵,但此刻目光掠過她眉心,便發現了幾分微妙的不尋常。
她雙眼瞳孔邊緣竟隱隱顯出暗金之色。
但既不像是什麼法門,更不像是某種異變,反而給了他一種強烈的禁製之感,旁人的神思無法穿透這瞳孔,裡麵某些東西,也無法從中出來。
就像是……
在自己雙瞳中,構築了一座囚牢!
他眼底頓時掠過了幾分思索之色,但並未多問一句,隻壓住了酒壺,注視著她。
但見愁也不看他一眼。
酒盞放下,便道:“你與你師尊,是一丘之貉。你算計他,他也算計你。雖當眾逼我立誓,可那‘此界’二字卻是他親口說出。他雖肯為你攬下罪過,保你性命,但隻保這一時,不保你飛升之後。你在他眼底也不過隻是救昆吾於水火的棋子一枚。往日幾次三番讓你與我同行,也是忌憚於你,要你生出心魔。隻可惜,他失算得厲害,我看謝道友,實在不像有什麼心魔的樣子。”
壓著酒壺的手指,輕輕地一動。
謝不臣不確定她這一句到底隻是感歎,還是想要試探什麼。
他隻不動聲色地回道:“看來讓見愁道友失望了。”
“有時候也真羨慕聖君這寡情的性子,一殺便無所掛礙,倒省去世間情愛憂煩。”
晚霞已到了最燦爛的時候。
天上每一片雲都被染成了緋紅,映著沉落的金光,在山河上漂浮,也在他們身邊翻湧。
見愁望著這變幻的風雲,隻想起了傅朝生。
自鯤死化海後,他便離開了此界,再未歸來,想來,該是去了上墟。
她方才言語,平靜至極,可謝不臣太了解她了,以至於這一刻竟清晰地察覺到了某一種實難讓人舒服的異樣。
他瞳孔微微地一縮,慢慢放開了壓著酒壺的手。
然後便聽見愁對他道:“曾有一友人對我生情卻不自知,我卻偏哄騙於他,到他明了世間情愛時,便被我傷了心。聖君曾言我淡漠於情愛,而我亦不曾看明己心,是當局者。不知,聖君局外之人看來,我心如何?”
“……”
她竟來問他。
謝不臣自覺這一刻若他還能感知這些負麵的情緒,便該能清楚地體味什麼叫“錐心之痛”。
腦海中竟浮出方小邪的麵容,但一轉瞬就變成了傅朝生。
他緩緩地垂了眼眸,過了許久,才冷淡回道:“你若對他無情,今日便不會有此煩憂。”
若無情,便無有煩憂。
見愁聽後笑了出來,竟問謝不臣:“那聖君今日,可有煩憂?”
謝不臣垂眸不答。
見愁細細玩味他這一番應對與變化,隻覺十分有意思,但也到此為止了。
她抬手,竟將一封尺長的卷軸放在了幾案上。
古拙的造型,陳舊而滄桑,看著普通,可在離了她手指時,便有一股浩渺之氣,向周遭傳遞而去。
九曲河圖!
謝不臣雖未真正見過此物,卻也去過青峰庵隱界,對此頗有了解,怎能不知?
如今乍見見愁將此物一放,真真是一股涼氣襲上了脊骨。
他實在是無法算得她是什麼心思。
先才還算放鬆的身體,在這一刻已經緊繃了起來,處於一種全然的戒備之中。
“曲正風隕落後,世人皆好奇這《九曲河圖》的下落,數百年來無數人進出解醒山莊,想要尋得它蹤跡。萬萬沒料想,早在見愁道友手中了。”
那她這近四百年來,幾乎沒在十九洲露麵,到底在參悟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
謝不臣心底生出了濃濃的忌憚。
但見愁卻並未有任何動手的意思,隻是遠望西沉的落日,想自己在這十九洲上所度過的每一個晝夜,神情間頗有感懷:“大千世界,廣闊無邊,此元始之界,與大世相比或許不過一口井。隻是你我如蛙,坐於井中,未必不能窺天。”
蛙坐井中,未必不能窺天!
看似平靜,實則驚心動魄。
見愁隻這淡淡的一句,已在謝不臣心中掀起了幾許波瀾,讓他望著對方,寂然無言。
見愁隻道:“這河圖我已參悟,舊日謝道友既言這是昆吾之物,今日便完璧奉還。”
完璧奉還?
謝不臣舊日在青峰庵隱界的確曾說過此物曾在昆吾八極道尊之手,但卻並不是說此物便是昆吾之物,如今見愁稀鬆平常找了這麼個理由,竟是要將這《九曲河圖》送到他手中!
一種明顯的算計之感。
可令他深覺棘手的卻是,他明知她是在算計,卻不知她究竟在算計什麼。
目光從這置於兩人間的卷軸上,轉落回了見愁麵上,謝不臣的聲音微微冷沉了一些:“為什麼?”
見愁一笑:“我將往上墟,這河圖於我已是無用之物,若傳給崖山,便是懷璧其罪。放眼如今十九洲,唯聖君有保得此物之力,算來算去,你若想,此物也終會落入你之手。與其等你來搶,掀起禍端,何如我親自給了你,也免將來生事?”
謝不臣像是根本沒聽見這一番解釋一般,隻依舊問那一句:“為什麼?”
見愁眉梢便微微一挑,笑意隱沒,道:“我到上墟之後,多半會遇到一件棘手之事。如今以河圖作人情,但望他日聖君飛升上墟後,能記得今日,允我一請,還我這人情。”
胡說八道!
舊日青峰庵隱界與雪域密宗,他二人都殺個你死我亡,這數百年來的平靜也不過是因為她立下了誓言,無法尋仇。
或者說,身為崖山門下,她不屑違誓。
可要說她對他毫無殺心,那便是天方夜譚了。
謝不臣坐於她對麵,天已將暗,殘陽似血,落進他眸中,平靜地拆穿了見愁:“我以為,我飛升上墟,你隻會立刻殺我。”
見愁垂眸,這一瞬有些沉默。
她端了謝不臣放開的酒壺,竟親自將他麵前空了的杯盞斟上,半杯,然後才慢慢抬起頭來望他。
這一刻,謝不臣實在讀不懂這目光。
他隻聽到,她輕聲地道:“可殺死你的,並不是我。”
說完這句,她眸光便又垂了下去。
謝不臣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的感覺,竟有些荒謬:他是不信命的。未來不可測,瞬息則萬變,她怎敢為他預言結局?
隻是她目光實在奇異且複雜,甚至藏一分傷懷。
低首看著麵前杯盞,他卻未將其端起,隻是重抬了眼,凝視著她,依舊問:“為什麼?”
見愁知道,此時此刻,他問的並不是《九曲河圖》,而是他眼前這一盞酒。
該如何形容呢?
連她自己都無法捕捉這一刻的心緒,隻覺這長天上大雲飛過,又不留下任何痕跡,太輕太浮,輕易便從指間流逝了。
她端起酒盞,過了很久,才低低道:“你值得。”
三個字,由衷生。
言罷,隻一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酒盞放回木幾,見愁便起了身,隻向那血染似的雲海邊緣一垮,山河袍在傍晚的風中獵獵,酒香未散,人已往虛空去矣。
烏金西墜,晚霞灩灩。
天穹上星辰將出未出,而她沒入星河之中,竟成其中一顆。
天與地之間,一聲喟歎,浩浩地回蕩在四野:“上墟仙界,見愁先往,隻候聖君至也!”
諸天大殿裡,眾人皆神往之。
獨留謝不臣坐於雲海之畔,風來冷寂,麵前僅餘木幾一張,河圖一卷,空杯一隻,殘酒半盞。,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