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嫂子手持一枝剛從枝頭上摘下的紫薇, 朝李姝點了點頭。
一陣雨落般的鼓點便響起來了。
花枝從馮嫂子手中快速地傳了出去,一個接一個地, 安全地在眾人手中傳了一圈。
鼓點慢慢急促起來。
每一個接到花枝的人,都像手中接了塊燒紅的鐵石一般, 忙不迭地將花枝傳送出去。男女有交叉坐的, 急促之間難免碰到手, 惹得一陣臉紅心跳。
李尤從上一個小姐手中接到花枝, 匆匆就塞進時錦手裡。
鼓聲越來越急促,接到花枝的時錦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來。她扭身將花枝塞進齊玢手裡, 不期然也碰到了齊玢的手。
花枝又在眾人手中傳了一圈。
再次傳到時錦手裡的時候,還不待她傳出去, 鼓聲停了。
時錦捏著花枝,有些發懵。馮嫂子站起身來,看向時錦, 笑道:“哎呀, 可見花也愛美人呢。”說著又笑, “大家說,懲罰什麼好呢?喝酒,獻藝,三小姐自己選一樣吧。”
比起喝酒,時錦更怕讓她獻藝, 她根本就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啊...時錦選了喝酒。
接著就有丫鬟端了酒上來, 馮嫂子倒了平平一杯, 親自走過來, 遞給時錦。
“三小姐可要一口喝儘了。”馮嫂子笑道。
時錦笑了笑,接過酒,一口氣乾了。這酒不是果酒,辣得她直皺眉頭。
馮嫂子接過空杯子,讚了一聲,“三小姐好酒量。”
時錦坐下身來,忍不住掩唇咳嗽了兩聲。李尤探手取來桌子中間的茶杯,若無其事地放在靠近她的桌麵上。
時錦也管不了這麼多了,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才將那股辛辣壓了下去。
一旁的齊玢偏過頭來,輕聲說道:“是我的不是,才讓三小姐受了罰,下回我定當動作快些。”他聲音極輕,像有一口暖氣吹進耳裡,時錦忍住想要瑟縮的衝動,道:“齊公子言重了,本來是就戲耍,輸了就是輸了,怎能願旁人。”
話音剛落,鼓點聲又響了起來,第二輪又開始。
這一輪傳到了馮淑離。隻見她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她嫂子問她道:“小姑是作詩呢,還是喝酒呢。”
馮淑離笑道:“大家都是俗人,我也不是那等雅士。我選喝酒。”
等馮淑離痛快地喝了酒,第三輪又開始了。
剩下的那幾個沒有過來的公子,見那邊玩得熱鬨,不由有些後悔剛剛沒有放下身段跟著過去,隻是這會兒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過去了的。
餘玞也看著那一邊,隻是他臉上並沒有神往的神色,反而少見地緊繃著,像是布著一層寒霜。他盯著時錦身旁的那一人,攥杯子的那隻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花枝傳了一圈,又傳到時錦手裡,鼓聲就停了。時錦隻好又喝了一杯酒。
鼓聲點點,幾輪過後,氣氛開始熱鬨起來了,也漸漸有歡聲笑語,小姐們在接到花枝時,也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尖叫。
這局花枝竟然落在了鄭小姐手裡,她正想將花枝傳給楚薊時,鼓聲就停了。
兩人的手都還留在花枝上,楚薊將花枝從鄭小姐手中抽走,笑道:“這花鄭小姐已經傳給我了,該我受罰才是。”
眾人一陣笑,按規則這花當算是鄭小姐還沒傳出去,但是這情況誰都看得見,但笑而不語。
馮嫂子也看出苗頭來了,笑個不停,以往楚薊最是滑頭,今天趁機要好好治治他。因笑道:“人家姑娘都喝了這麼一大杯,你們這些後生家應當用碗才是。”
換了以往楚薊早就跳將起來了,但是今天,他看了一眼垂著頭的鄭小姐,笑道:“嫂子說的極是。”
馮嫂子給楚薊倒了滿滿一碗。楚薊端起就喝,這碗白酒雖然辛辣,他卻嘗出絲絲甜味。他喝得有點急,酒從他嘴角漏了些出來。
楚薊一喝完,叫好聲不斷,都是一些年輕公子,笑得很是曖昧。
楚薊一抹嘴角坐下來,感覺腰被輕輕碰了碰,他低頭一看,一隻纖纖素手遞過來一方雪青繡帕。
楚薊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卻不擦嘴,在手裡捏了一會兒後,放入了懷中。
鼓點再響,卻再次在時錦接過花枝後停了。
接下來的一輪依舊如此。
時錦已經有些喝昏了,一杯白酒也小二兩呢,這不比沒什麼酒味的果酒,再喝下去她鐵定要醉了。
時錦正想將酒接過來,酒就搶先被齊玢接了過去。
他端著酒,笑道:“是我動作太遲鈍,才害時小姐受了那麼多罰,實在過意不去,這杯酒,可否在下替三小姐喝了?”他雖是在詢問,臉上也帶著笑,但氣勢卻很強硬。
時錦連忙要去將酒接過來,“不不,花是在我手裡,是我沒傳出去,怎麼能讓齊公子喝酒?”
齊玢將酒拿開,笑道:“那就當是在下替三小姐喝一杯吧。不知三小姐可肯賞臉?”
齊玢將話都說得這麼清楚了,加之他一開始又將凳子搬到時錦旁邊,什麼心思也就昭然若揭了。對麵的時鳶看了兩人一眼,突然站起身來,笑道:“怎好讓客人替主人喝酒呢,不若三妹妹作詩一首,便罷了。”
齊玢沒想到會有人這麼沒眼色,轉頭看去,見是一個眉眼明媚麵容姣好的女子,正含笑看著他。
聯係到她話中的三妹妹,他拱手俯身一禮,“時二小姐有禮了。”
時鳶也福身還禮。
時鳶二人說話間,一旁的李尤兀自倒了杯酒,放在時錦麵前,笑道:“三小姐願賭服輸,彆人喝了可不算。”
這話引得眾人又將眼光投到李尤處來,臨川公子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想替佳人將這杯酒喝了,博個好感。這李尤怎麼突然這麼沒眼力了。
時錦端起那杯酒,對齊玢道:“多謝公子好意,但我不好打破規則,我也不會做詩,這酒我自己喝了便是。”說著一口氣將那杯酒喝下去了。喝得有些急,酒又辛辣,嗆得咳嗽了幾聲。
她還以為李尤偷偷將酒換成茶水了,沒想到真的是酒。這個李尤,真是蠢死了。
李尤笑眯眯地給她遞了一杯茶水過來。時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接過茶水喝了兩口。
齊玢端著那杯酒,看了看兩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仰頭將那杯酒喝下了。
李姝剛想再次敲鼓,就聽她二哥朝馮嫂子笑道:“姝兒也打了好幾輪了,馮嫂子快換個人,讓她也來玩會子吧。”
馮嫂子心下本來就有些納悶,怎麼多半都是到了時二小姐處,鼓聲就停了。李尤這一出聲,馮嫂子也是個玲瓏人,就想到了,這李家小姐莫不是和時二小姐有什麼過節吧?
當下也笑著圓場道:“瞧我,玩得高興忘了李小姐了,快快,春桃,快去將李小姐替過來。”
馮嫂子背後站著的丫鬟便走過去,準備接李姝手裡的鼓棍。
豈料李姝卻不肯,道:“嫂子,我倒覺得打鼓有趣呢,再讓我玩幾回吧?”
時錦本來就懷疑李姝對她有什麼成見,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她站起身來,走到馮嫂子身邊,低聲道:“嫂子,我有些內急,你們先玩吧。”
馮嫂子當然說好。時錦便帶著青禾朝附近院子走去。
晚風習習,吹在臉上,散去了幾分熱意。
在席上她就喝了不少,這會兒又喝了這麼多,倒真是有些內急。
這酒有些烈,她又喝了七八兩,酒勁上頭,她感覺腳下就有些飄。青禾眼見著她喝了那麼幾杯酒,也擔心她摔了,連忙扶著她。
兩人走了半刻,才走進設了茅房的院子。等時錦從茅房出來,青禾便又扶著她往回走。
這副身子不耐酒,估計是以前沒怎麼喝過。今兒一下喝了這麼多,後勁又大,時錦意識雖然還算清醒,走路已經有些搖搖晃晃。
兩人沒有即刻回去,在一處遊廊上坐下了。時錦感覺頭暈得厲害,想著吹吹風會清醒一點。
遊廊兩側掛了一排大紅燈籠,時錦背靠漆柱,晚風吹在臉上很舒服,時錦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一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勉強睜開眼睛,隻見眼前站著一個人,簷廊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燭光很暗,看不清這人的臉。
“青禾?”
“二小姐。”
“青禾?”
“我不是青禾,二小姐不認得我了嗎?”
時錦感覺這聲音聽著耳熟,腦中卻一片混沌,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二小姐喝多了,我送二小姐回去。”
“你是誰?”
那人沒說話,俯身伸手想扶起她。
挨得近了,時錦就看清了他的臉,“原來是...齊公子啊。”
時錦感覺吹了風後,腦袋好像更暈了,連意識都開始不清醒起來。齊玢扶住她的手臂時,她下意識推開了他。自己撐住欄杆,想要起身,腳下就一軟,一下坐倒在地。
齊玢連忙扶起她,“三小姐醉了,我送三小姐回去吧。”說著他雙臂夾著時錦的肩,朝前走去。
時錦腦袋昏沉得厲害,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推不開齊玢,隻能順著他的力道朝前走去。
夜更加黑沉了,隻有燈籠下的方寸之地稍微明亮一些。時錦連路也分辨不清了。
走至一處,齊玢突然停了下來。時錦還在繼續朝前走,走了兩步走不動了,她轉過頭,就見齊玢好像停了下來,簷廊下的燈籠不知為何早已熄滅,他整個人隱在黑暗中。
“齊公子...你怎麼不走...”
時錦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股大力將她往回一拉,她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堵肉牆,鼻子撞得生疼,她剛哎喲了一聲,又感覺那股力量摟著她的腰一轉,背後又撞上了牆。
這兩個大幅晃蕩,時錦隻感覺暈得想吐。還不待她彎腰,一道身子就欺身壓了上來。
時錦被他緊緊地壓在牆上,“齊公子...你做什麼...”
齊玢沒有說話,他緊緊地箍著時錦的腰。探身在時錦耳邊輕輕說道:“第一次我見你,就想世間怎麼會有如此尤物?三小姐這副天仙模樣,真是叫人愛到心裡去了。沒想到你竟然是時家的女兒,這麼大膽的貴門小姐,倒是有趣...”齊玢說到這裡,頓了頓,兀自搖頭,“可惜,可惜...”可惜若娶回家就無趣了。
“你放開我,我要叫人了。”時錦使勁推了推他,手上卻沒什麼力氣。
齊玢嗬嗬笑了兩聲,笑道:“我知道三小姐不是那尋常的小姐,做那等烈女姿態就無趣了。”說著俯身親了親時錦的臉頰,“不過我也喜歡,三小姐怎樣我都喜歡。”
兩人貼得太緊,時錦清楚地感覺到齊玢身體上起的變化,她心底升起一陣恐懼,使勁推了推齊玢,“你放尊重點!”可她真的渾身無力,這古代嬌養的小姐本來就是扶風弱柳的身子,加之醉得厲害,這樣狠厲的話,說出來也輕飄飄的。
懷裡的溫香軟玉讓齊玢有些把持不住,他低頭看了看她柔軟的唇,到底擔心將她嚇壞,垂頭在時錦柔軟的脖子處吸了一口,抬起頭來,才道:“三小姐,我是太過愛慕你,有些把持不住,三小姐彆害怕。”
話畢齊玢正準備將她放開,突然背後有人拉住了他的肩,他回過頭,還沒看清人,被人一拳打在左臉上。
齊玢猝不及防,被這一記狠拳打得往一旁一個踉蹌,順帶時錦也被他拉著朝地上栽去。隻是那人出手拉住了時錦,等她站穩,才又朝地上的齊玢撲將而去。
齊玢還沒爬起身,迎麵又飛來一腳,正踢在他麵門上,又將他踢翻在地。
接著就是一陣狠厲地拳打腳踢,他邊踢邊罵。
“狗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輕薄她,你找死...”
時錦看著那人揍齊玢,沒看清是誰,但他一說話,她就認出他來了。
“李尤,你快住手!”
李尤沒聽她的,拳腳相加,繼續狠揍著地上的人。
時錦心中焦急,話出來卻軟綿綿的,她擔心李尤將齊玢打出個好歹來,隻好上前,想要拉住他。
李尤沒想到她會上前來,揮手間,一下將她推倒在地。
李尤慌忙停了手,將倒在地上的時錦扶了起來。
“錦兒,你沒事吧?”
“彆打了...”時錦拉住他的手臂。
地上的齊玢終於得以片刻喘息,他吐出一口血,本來黑峻峻的,他沒認出這人是誰,但時錦叫了他名字。
他陰狠地盯著李尤。
齊玢伸手抹去嘴角的血,又咳了兩聲,晃悠著撐起身來,又看了兩人一眼,轉身蹌踉著走了。
齊玢走到亮處,李尤就認出他來。
他冷眼看著齊玢一瘸一拐消失在拱月門後。他雖然跟這臨川公子不熟,但也知道,這人表麵看著和氣,卻是個心狠手辣的,絕不是會吃下悶虧的主。但也正好,他也不是會吃虧的人。
時錦忍不住一陣心煩意亂,明明是她被騷擾了,她卻不得不擔心後果,隻因這人身份不凡。他今兒被李尤這麼一頓狠揍,不記恨才怪了。難怪她一見這人,感覺就不好。
“錦兒,你沒事吧。”李尤貼過來,輕聲問她。
時錦正心煩,一把推開他,“你打他做什麼?”
李尤睜大眼睛,很是委屈,“他欺負你呀。”
時錦說出那話就後悔了,可不就是因為齊玢欺負她李尤才出手打他的嗎,李尤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李尤見時錦低頭不說話,突然伸手抱住她。
時錦一驚,掙紮起來。
“彆動。”李尤輕聲喝止了她。
他隻是肩膀貼著她,接著他的手輕輕抱住她的頭,將她的腦袋貼在他的肩頸處。
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不知名的花香。不同於齊玢身上那股有些厚重的檀香。很好聞。時錦聞著卻有些鼻酸。
“都怪你,都怪你讓我喝酒。”時錦一邊推他,一邊說道。
李尤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軟語哄著她,“都怪我都怪我...”
那陣恐懼這時才從心底傾瀉而出,時錦忍不住一陣戰栗。感覺到李尤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時錦不自覺地伸手摟住他的腰。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片刻。見她平靜下來,李尤放開了她,轉而輕輕牽住她的手。
時錦微微有些不自在,但也沒有掙脫。
“你...你怎麼來了?”
“我見你很久都沒有回去,就出來找你。”李尤難得正經地回答了她一次。
經過剛剛那一嚇,時錦酒勁也嚇得散得差不多了,意識早已清醒,隻是頭還有些暈沉。
“你直接回房去吧。”李尤左右看了看,“你丫鬟呢?你不是帶著她來的嗎?”
時錦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醒來就沒看到她,青禾不會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裡,她不會出什麼事吧?”搖頭的動作引起一陣頭暈,時錦伸手揉著太陽穴。
“應該不會。”李尤想了想,“可能是...齊玢乾的。”
“那他將青禾弄到哪去了?”
“這裡是你家,他肯定也不敢對青禾怎麼樣的,我先送你回去。”
時錦急道:“這裡是我家,他就敢這樣輕薄我,他還有什麼不敢乾?”
“你先回去,要是青禾一會兒不回來,再派人來找。”李尤安撫她道,他心裡清楚,青禾肯定沒什麼事,齊玢不會將事情鬨大。
時錦慢慢冷靜下來,她知道李尤說的有道理。李尤見她不說話了,拉著她朝後院走去。
“你對我家還挺熟悉的。”時錦道。
李尤輕笑一聲,“也不想想我來了多少次了。”
到了垂花門,就聽到裡麵一陣說話聲,由遠而近傳來。
“你趕緊走吧。”時錦推了推他,兩人這樣被人看到,怎麼也說不清了。
李尤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時錦就不好意思起來。
她拉著李尤退出門,身子貼在門邊的牆上,朝門裡張望。轉過頭見李尤還愣愣地站在一旁,忙拉了他一下。
李尤看著她,無聲一笑,貼在她旁邊,靠在牆上。
一會兒,果然見兩個小丫鬟走出門來,說笑著走遠了。
時錦這才放鬆下來,轉過頭,就見李尤正看著她,目光熠熠。
“怎麼了?”時錦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彆開頭,就想往回抽手。
難得見時錦嬌羞,李尤心癢癢的,他輕輕撓了撓時錦的手心,放開了手。
為了化解彆扭的氛圍,時錦拚命想話頭,突然想到了柳玄京。“你認識那個柳玄京?”
“他啊...”李尤頓了頓,不是很情願說起他。
“我看他和你好像很熟的樣子。”
李尤點點頭,“是很熟,我們一起長大的。”
時錦哦了一下,又問道:“那你是不是知道他...是斷袖?”
李尤笑了一聲,“他不是斷袖啊。他隻是...”李尤想了想措辭,“有點黏人。”
和時湛的評價一樣。
見時錦不解,李尤又道:“他是肅王爺最小的孩子,你知道嗎,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