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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六爺的突來爆發,讓茶室中頓時安靜下來。
本來正喝茶看戲的人,也不喝茶了,悄無聲息放下茶盞。
顏青棠眨了眨眼,並沒有反駁說顏家沒有收絲。
“六爺這話就重了,非是青棠不守規矩,實乃形勢所迫。”
她緩緩道:“要不這樣六爺,若您實在覺得顏家收絲礙著了大家,我把顏家今年收上來的絲,都原價轉給大家,也免得傷了和氣?”
“你說的是真的?”齊六爺不禁道。
他身在局中不知,可其他人卻清楚沒這麼簡單,肯定還有下文。
“自然是真的,不過有一點——”
顏青棠突然話音一轉:“顏家收絲是為了織造局今年攤派,六爺若是想要顏家收上來的絲,那就把攤派任務也接過去,不然顏家沒辦法和織造局交代。
“不光如此,我還把我顏家今年桑園裡產的絲,都按去年市價賣給六爺,一文錢都不漲,但這今年這攤派任務,齊家幫顏家給擔了,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是啊,誰願意頂著高價買生絲?
可東西就這麼多,你搶多了,他自然少,他不想比你少,隻能加價收,其中又以顏家收得格外凶猛。
為何凶猛?
在座的誰不知道,顏家被攤派的任務最多。
為何最多?
還是那句,在座的誰心裡沒點兒數?
都有數,都心虛,顏家不頂上,就是他們頂,那自然是死貧道不如死道友。
顏青棠也清楚,從未有過的清楚。
以前是站在局裡看,總覺得顏家甚是悲慘,現在看來,誰都不清白。
她冷笑,站了起來。
“這話不光針對六爺,對在座各家都有效,隻要能幫顏家擔下今年的任務,不光我手上高價收來的生絲,甚至今年自產的生絲,都按照去年的絲價賣給對方,一文錢都不漲。”
好大的手筆!
去年生絲不過一百六一擔,現在漲到了兩百八,翻了近一番,顏家若真如此,憑空就要賠一大筆銀子。
可有人敢接嗎?
沒人敢接!
誰不清楚這是一個大窟窿。
就算今年不虧,今年接了你明年接不接?顏家都不行了,那自然是你上,就是個大坑。
齊六爺不說話了。
見情況不對,趙三爺忙出來打圓場:“既然商量事,何必動氣?快坐下來,坐下喝茶。”
又呼喚仆人來換茶,算是把這茬事蓋過了。
可茶喝千遍,事情就在那兒,這就是個難解的局。
誰有辦法?誰都沒辦法?除非有人願意犧牲自家,不收絲了,讓給彆人。
但是可能嗎?
不可能。
最終還是不歡而散,事情也沒商量個所以然來。
六人出了茶室,顏青棠率先走了。
後麵葛大掌櫃對齊六爺使了個眼色,兩人溜溜達達就往一邊去了。
這邊劉四爺、趙三爺、柳五爺互相對了個眼色,也不動聲色繞去了另一邊。
顏青棠沒走大門,知曉出去定要被人圍住,而是去了後門。
後門這,李貴和銀屏正在馬車裡等她。
“交代下去,繼續收,加價收,把絲價抬到三百五十兩。”
銀屏詫異道:“可姑娘,絲價抬這麼高,抬得越高,我們不是虧得越多?”
本身這些絲最後都要織成絲綢,交給織造局,而織造局那兒才不管你年景好不好,絲價漲不漲,漲成什麼樣,本錢價都不會給,還要往死裡挑刺克扣壓價。
這也是為何顏家幾年往裡頭虧了這麼多,就是在填坑。
顏青棠卻笑道:“傻。等抬到三百五十兩一擔時,我們就往外賣。”
銀屏先是不解,細細想了一會兒,倒抽一口氣。
“姑娘是說動用老爺留下的那批絲?”她壓低嗓音道。
顏青棠點點頭。
“那如果是這樣,確實不會虧,說不定還能大賺一筆。”
傻丫頭,又想簡單了。
她可不止這一招,還有後手,早說了要讓織造局和葛家付出代價,這隻是第一步。
.
連著多日,顏青棠都很忙。
她先去了一趟司馬府,沒走漏風聲,從後門進的。
回來後,就忙上了。
景似乎也很忙,反正自那天後,再未出現過。
這也讓顏青棠鬆了口氣,忙正事時,她可不想有人分她的心。
她看似坐在顏宅,實則私下早已讓顏家各地分號火力全開,在顏家的大肆收刮下,市麵上的絲價節節攀升,不過短短幾日,絲價又漲了二十兩。
外麵一片罵聲,不知道內情的是罵這狗老天、狗世道,知道內情的都在罵顏家。
可罵也沒用,你敢把顏家的攤派接下來嗎?
不敢,那就閉嘴。
這般情況下,葛家也有些坐不住了。
本來外麵都在收生絲,葛家也做樣子跟著收了一些,葛家沒有攤派任務,產出的絲綢隻管自銷,自然沒什麼壓力。
可顏家現在卻搞出這種陣勢。
要知道百姓可不傻,那些家中有桑園的產絲大戶更不傻,生絲都賣這麼高的價,那我還織什麼絲綢,直接賣生絲不好嗎?
本來有些行事謹慎,習慣手裡會攢些生絲的大戶,一見外麵生絲漲這副樣子,一個個都坐不住了,跟瘋了似的,紛紛把生絲拿出來賣。
這幾天蘇州各大牙行甚是熱火,葛家還真怕就這麼搞下去,顏家把市麵上所有生絲都收刮乾淨了。
現在是五月,看這天氣,今年的夏蠶是不用指望了,秋蠶也夠嗆。如果市麵上的生絲真一點剩餘都沒了,今年的生意就算提前結束,明年開春的生意恐怕也難。
反正有洋商兜底,隻要不超出之前和洋商定下的價格,外麵絲價再高,葛家也不懼,反正倒個手就能從那些洋商身上幾倍賺回來。
基於這點,葛大掌櫃和葛四爺商量了一下,開始加入爭搶生絲的行列。
三百兩一擔的生絲,彆人買的咬牙切齒,葛家眼睛眨都不眨。有多少買進多少,搞得現在其他人都不罵顏家了,而是改為罵葛家。
還有人一見葛家都下場了,也都坐不住了。
葛家和顏家都在搶,他們還有不搶之理?
搶,都搶回來。
顏青棠本打算把絲價抬到三百五十兩就收手,誰曾想一石激起千層浪。
表麵上她還在讓人收絲,但也隻是表麵,每天隻買進一點,其他時間就坐看這些人能把絲價哄抬到何等地步。
三百七,三百八,三百九……
蘇州各大牙行都瘋了,每天都有許多人在牙行裡蹲點看‘今日絲價’。
一般這個價格是牙行根據昨日落點絲價來的,幾乎幾天都不會動一下,如今倒好,一天變幾次。
中間,有人受不了退場,這時顏家就會加入進去,和葛家搶。
兩家商行的掌櫃夥計,平時若是照麵,總要笑臉打個招呼,現在也不打招呼了,改為看到後就扭頭吐口水。
所有人都覺得這兩家是瘋了。
可顏家瘋了還能理解,畢竟顏家擔了那麼多的攤派任務,葛家也瘋了,就讓人尤為不解。
這天,欽差突然讓人傳信給顏青棠,說要與她見麵。
還是在澄湖,船上。
顏青棠再度見到‘欽差’。
對方還是沒有露麵,隱在屏風後。
屏風後,男人穿著銀灰色繡銀線暗紋大袖長袍,他似乎有些疲累,坐在椅子上,絢麗的袍擺逶迤而下,落在地麵上。
以往顏青棠頂多能看見有個男人坐在屏風後,今日可能是椅子擺得方位不對,或是對方疏忽沒有注意細節,竟讓她從屏風下看到了對方的袍擺。
那銀灰色的布料,星星點點,隨著光線閃動,其上暗紋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顏家做絲綢生意,顏青棠自然不可能不懂布料。
此乃雲錦中的庫錦,又叫庫金,其織物上的花紋都是夾雜著金銀線織成,光彩奪目,珍貴非常,乃雲錦中最難得一種。
所謂一寸雲錦一寸金,可想而知這庫錦更難得。
這位欽差大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能穿上這種隻能作為貢品的庫錦?
難道是什麼王公勳貴家的子弟?
滿身疲憊的紀景行,哪知曉自己露了端倪。
他這幾日不在蘇州,之前為了掩人耳目,他擇了一隊人馬折道去了安徽,誰知道安徽那有人好大本事,硬是做了場麵,逼著‘太子’不得不露麵。
為了不露餡,他連夜奔赴安徽,在安徽盤旋兩日,特意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麵,讓人們都知道太子是去了安徽。
本來他還想再留幾日,處理一些事,誰知疾風司傳信過來,說顏少東家弄出大事了。
陳越白不懂商,但顏家擺出這架勢,明顯是打算搞大事,主子臨行前再三叮囑,這邊若有異,定要與他傳信,他自然趕緊傳信。
所以紀景行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短短幾日內,來回奔波數千裡,不怪以他的非人體力也累得不輕。
“本官聽說你和司馬長庚見了一麵,還在市麵上大肆收購生絲?”
屏風後,一雙深邃眼眸不錯地盯著屏風外的人。
此刻靜下來,他才發覺自己有多麼想她,忍住想出去抱住她的衝動,紀景行站了起來。
從屏風外,顏青棠隻能看見‘欽差’站了起來,逶迤的袍擺隨著他的步子,漸漸抽離。
她眨了眨眼,這欽差倒是挺關注她,竟知道她在大肆收購生絲。
“回大人的話,之前通過景護衛轉述,您應該知曉民女為何與司馬都司見麵。至於收購生絲,確有此事。”
“是為了報複葛家?”
見她不言,他又道:“你弄出如此大場麵,不怕是時收不了場?”
“不怕。”
“但本官並沒有看出你此舉是為何意。”若是看懂,他也不會這麼急匆匆就跑回來。
“大人等等再看就知了。”
見她不願多說,紀景行被堵得不輕。
心想自己擔心她,日夜兼程趕回來,她倒好,天塌了她估計還紋絲不動。
但也知道她性格,她若是不想說的話,逼著是沒用的。且他如今是‘欽差’,也不適宜逼她做什麼,隻能閒話兩句,就讓她走了。
顏青棠坐船離開了澄湖,心想如今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便打算回青陽巷一趟。
權當讓自己放放鬆,且馬上院試要開了,她曾答應過季書生,到那天要親自送他去貢院。
於是便大包小包,又讓人去酒樓打包了一桌飯菜,帶回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