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不能放大公子一個人在外麵啊。”臨安苦著臉道。
“急什麼?他這是跟自己慪氣呢,你們誰想挨罵,隻管找去。”
“那也不能放著他不管啊,”宴平亦是緊張不已,“要是他體力不支,失足掉進湖裡怎麼辦?”
“......他隻是體弱,不是腦子有毛病,累得跌進湖裡都不知道休息。”
“要是讓老爺知道,我們跑出來吃早點,讓大公子一個人呆在湖邊,還不扒了我們的皮?”二人仍舊苦著臉做祥林嫂狀。
“不行,我得去找大公子。”臨安站起來向書致行個禮就走,卻聽他在背後斷喝一聲。
“站住!”書致沉聲道,“給我坐下吃東西,今天沒有吃完兩個餑餑一碗粥,誰都不許下這桌子。”
雖然說的是家常的話,但卻有了些許初步的聲威。臨安一愣,恍惚間險些以為是老爺坐在這裡。
按理說,他們都是納蘭成德的小廝,不歸書致管。但誰不知道兩位主子關係好?二爺身上已經有了差事,最近府裡人又在傳,說老爺準備把家裡的事交一部分給他管著,儼然是把他當做大人在看待了。
臨安宴平對視一眼,都哭喪著臉坐下來來,風卷殘雲一般把桌上的食物都掃進胃裡。
書致懷裡摸出一個懷表,估摸著孩子發泄得差不多了,這才掐著點兒帶他們回到湖邊。主仆五人沿湖搜尋了不到一刻鐘,果然在岸邊的柳樹旁撿到一隻筋疲力儘的哥哥。後者正靠在樹乾上喘氣,眼角微紅,滿臉水跡,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哭的。
書致歎息一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生活在有兩個男孩的四口之家、有一個比自己更健康的弟弟是什麼滋味了。
身體上天生的殘缺,本來就需要花費一生的力氣去補救,偏偏身邊還有個性彆相同、年齡相近卻非常健康的參照物,很容易讓人心理扭曲,生出一種“為什麼隻有我這麼倒黴”的怨念。
但是換個角度想想,“我從一生下來就注定會過得比彆人艱難”這是前世書致五歲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納蘭成德卻受儘父母嬌寵、一直長到十三歲才意識到“我居然是個廢人了嗎”,已經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了。
書致從臨安手裡接過衣服把他裹起來,然後蹲下身:“走,回家。”
“不,我不累。”成德嘴硬道。
“是是是,你不累。但我今天心情好,特彆想背你回家,背不著就抓心撓肺的,求求你給我個機會吧。”
一番話說得兩個小廝都笑了起來。成德歎息一聲,態度軟化下來:“你扶著我吧,否則給鄰居看見,不成體統。”
“看見就看見唄。我們隔壁那位鄰居,每天都要抱著他那寶貝女兒出來遛彎,父女兩個如膠似漆,一會‘親親阿瑪’,一會‘阿瑪親親’,這就很成體統了嗎?”
四個隨從更是忍不住大笑出聲——佟國維寵女兒,跟納蘭明珠炫兒子一樣,都是正黃旗出了名的“典故”。以至於書致一說那肉麻的場景,他們幾個小孩兒都能心領神會。
成德忍笑搖頭道:“你仔細給佟國維大人聽見!他可是皇上的舅舅、禦前一等侍衛,等幾天你進宮當差,可就落人家手裡了!”
“現在知道佟大人厲害了?”書致哼道,“前兒你還說人家是皇宮看大門的呢!”
“可不是麼,如今連你也要進宮看大門去了。”成德終於繃不住笑了,他把外衫往頭上一罩,自暴自棄地往弟弟背上趴了。
書致背起哥哥,一行四人踏著朝陽的紅光,走在湖濱柳岸之上。
“發泄夠了?”書致問。
“嗯。”
“知道自己錯了?”
“嗯。”
“錯哪兒了?”
“不該惹額娘擔心。”成德趴在他背上,悶悶地說。
“錯!你是不該折騰自己!白讀這麼多聖賢書,怎麼連‘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都不明白?健身是一朝一夕就能見效的事嗎,想想你讀《四書》花了多久?”
“兩個多月。”
“嗯......”書致沉默了一下,他本來以為這個時間應該以年為單位的,隻好又問,“那《唐音統簽》呢,《資治通鑒》呢?”
“含注釋嗎?不含的話,《唐音》二十天,《資》書三個月左右。”
emmm......書致想了半天,發現以他的古文水平,似乎找不出更長的文章來挑戰小孩的智力了,隻好改口說道:“好吧,那對你來說,強身健體可能比讀書困難一點。但道理都是一樣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不想吃熱豆腐,我隻想做個有用的人。”成德抿唇,瘦削的側臉顯得格外堅毅又固執,“這麼些年來我看病吃藥花的銀子,放到平民百姓家裡不知能養活多少個孩子,說是以十命換一命也不為過了,若是我不能做出一點成就,豈不是白費了這些人力物力?”
“首先,就算沒有你,阿瑪也不會把那些銀子捐給平民百姓的孩子,隻會讓它們躺在我們家的銀庫裡發黴。其次,你要是個沒用的人,天底下就沒有有用的人了。”書致吐槽道。
然而就像梵高、盧梭這些死後才成名的天才,此時的納蘭成德並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名滿大江南北,他隻是一個將近成年,卻不知道自己日後該如何在社會上立足謀生的迷茫少年而已。
聽了弟弟這話,成德不僅沒有感到一絲安慰,反而氣鼓鼓地說:“什麼叫天底下沒有比我更有用的人?外麵種田的農夫、經商的小販,雖然操持賤業、所獲不多,但也是憑本事養活一家老小,我看他們個個都比我有用。”
“在我看來,自己並沒有做出過什麼值得彆人另眼相看的功績。可是你卻總說因為我是納蘭成德,所以就如何如何高人一等,就好像你還認識另外一個很厲害的納蘭成德似的!”
書致不禁微微吃了一驚,驚歎於小孩的敏感和聰慧。他可不是認識另外一個“納蘭成德”嗎?
那個後來改名性德的男人少年登科、著書成集,粉絲遍及大江南北,結交的都是徐乾學、顧貞觀等文壇大能,擁有現在的小孩無法想象的權利、名氣和聲望,但是作品中透露出來的全都是厭世、消沉、悲傷的情緒。
書致不想他參加科舉,其實就是怕他步上那個“容若”的老路,但其實如今想來,曆史上的納蘭容若之所以鬱鬱而終,無非是因為三個原因:一是憂心其父明珠激進的政治站位,二是家族無人強撐病體支應門戶,三是妻子盧氏難產早逝悲傷過度。
這三個原因好像跟科舉也沒什麼關係啊。
書致看小孩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鑽進牛角尖裡,不撞南牆是絕對不會回頭的,隻好歎道:“好吧,你想考進士,也不是不行。”
“當真?”
“嗯,咱們回家,商量商量怎麼跟阿瑪開口。”
“好,這可是你說的。”成德點頭,促狹地伸手拍了一下弟弟的腰,“駕,跑快點兒。”
書致磨牙,當即做了個撒手的動作,作出一副要把他扔進湖裡的凶惡表情。成德料定他不敢,不僅不懼,反而撒開手,伏在他頸邊直笑。
兄弟倆正鬨著,忽然聽旁邊橋上有人朗聲問道:“大清早的,你們兄弟倆玩什麼呢?”
書致抬頭一看,卻是一個懷裡抱著女童的年輕男人向他們走來。
“佟,佟國維大人。”書致目瞪口呆。才剛說過彆人壞話的兄弟倆都是背後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