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成德到山間住著,雖然比不得家裡安逸舒適,但每日被鳥鳴喚醒,飲的是山泉水,吃的是地裡現摘的果蔬,倒也新鮮有趣。他每日足不出戶,早起先溫習一個時辰的四書經注,然後便開始攻讀往年舉子春闈筆墨,先觀其結構章法,而後揣摩其神、情、氣、骨、理、意、詞、格、機、勢、調、法、趣,這十二味皆得,方才算是把一篇文章讀透了。
中途休息一個時辰,下午便開始解題,必要做完兩道四書題,一道詩詞題,經顧貞觀點評之後方才肯休息。
正逢秋收,顧貞觀又帶著他到園裡親自采摘瓜果鮮菜,並且命令兩個小廝:“誰都不準幫忙,小成每日摘到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先生,這可都是九月了。”臨安一臉著急,“您怎麼還讓公子去乾這沒要緊的事。”
“我自有主張,小子休得多嘴。”顧貞觀搖著扇子,神神在在地說。廟裡沒有葷腥,每逢初九、十四在山下有一個小小的草市,住在附近的農人用擔子挑了自家養的雞鴨並采的山珍野味來集市上叫賣。
顧貞觀又帶著成德逛集市,讓他晚上想吃什麼,自己買去。
“先生肯定是以為我不識稼穡,故意讓我去買東西,好教我一番道理,正是寓教於行也。”成德想道,便故意用一個二兩有餘的銀錠子買了一個老農挑著擔子販賣的鬆花蛋,把那人喜得牙眼不見。
顧貞觀看了卻淡淡的,沒什麼反應。
成德不禁暗自納罕,下回又讓小廝換了銅錢來,按照正常的市場行情與人交易。明珠教子向來是驕而不縱,雙生子從十五歲開始便跟著母親看賬,又學過西洋算數,做起買賣來倒也有模有樣。
沒想到顧貞觀直接看也不看,一路上都隻顧著跟廟裡認識的一個舉人聊天。
成德終於忍不住,向他問道:“先生,您就指點迷津吧。”
沒想到顧貞觀一臉意外:“哦,你竟然是這樣想的?我沒什麼要指點的,就是見你整日坐著溫書,打發你出去走動走動而已。”
成德:......如果不是見您笑得這麼開心,我也許就信了。
顧貞觀撫膝大笑,終於放過了自己的弟子:“皇上點了你了秋試的座師徐乾學做這一科的主考官。省卻了我們許多功夫,我這才想讓你出去走走舒舒筋骨罷了。”
成德恍悟,這倒真是個好消息。徐乾學本來就是明府的常客,又是顧貞觀的摯友,這些年常與他們在一起唱詞,他喜歡什麼文風、偏好什麼題材,成德可以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雖然不至於走後門,但能夠省下一些揣摩主考官喜好的時間,也是好的。
“科舉隻是仕途的開始,不是結束。我讓你去集市上走動走動,是想讓你見一見這滾滾紅塵,想一想日後該做什麼樣的官。”
“當然是文官、翰林官。”成德覺得很奇怪,科舉進身不就意味著從翰林出仕嗎?
“文官也分很多種。書上隻教你要為萬民立言,可是萬民也分很多種。”顧貞觀舉例道,“你看,比如說你的父親,他出身寒微,白手起家有了如今的地位,當然想著將這富貴與子孫百世相傳。我聽說當年你們兄弟二人出世的時候,他在你們母親麵前立下重誓,要封妻蔭子、福澤後人,至今都還傳為佳話呢。”
“再比如你們的管家安尚仁。他是你們家的世仆,當年你祖父去世,就是尚仁之父將你的父親撫養長大。至今他的兩個兒子安岐、安圖還在江南為你父親打理產業,他們占據一點地畝,過上體麵富貴的生活,似乎也理所應當。”
“還有這廟裡住著苦讀的舉子、山下挑擔的農人、玉泉山上運水的車夫......芸芸眾生,都各有各的難處,都想過體麵富貴的生活。富貴者未必都奸詐,貧苦者也未必都值得憐憫,你當官要為‘萬民立言’是替哪一種人立言?”
這個命題太過寬泛,成德一時給他問住了,半晌隻能說道:“我也不知道......”
顧貞觀並不覺得意外,他這個問題其實問的其實就是後世所謂“屁股問題”,納蘭成德出身富貴,要說他完全站在平民百姓這邊,視天下窮苦百姓為自己的兄弟姐妹,對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那種人叫做墨子,或者毛zhu席,而不叫納蘭成德。但他偏偏又天性純良,如果要跟同階層的土豪劣紳一起剝削百姓,好像也不大可能。
所以顧貞觀也沒有指望他在未冠之齡就能回答這種問題——古書上聖人教育學生不都是這樣的麼,扔出一個話題讓學生自己去思考,他總有一天會編出一套邏輯自洽的話術,來哄住自己,然後感歎老師的偉大的。
再說書致這邊。
午間,乾清門廡房,用過午飯,南書房當差的侍衛和翰林們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小成搬到山上去住了?”雅布捧著茶杯,一臉奇怪地問,“就為了考個進士?”
“什麼叫‘就為了’?”書致瞪他。
曹寅也捧著杯茶,悠悠地說:“你懂個屁,這就叫做追求。”
“追求就是放著五品的禦前侍衛不做,反倒去做一個六品的翰林編修?”
“對。”書致挑眉道,“是個滿人就能當侍衛,但有幾個人能考進士?你能嗎?能嗎?”
雅布哭笑不得:“看把你倆嘚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們考上了呢!”
話音未落,卻聽見外頭一陣喧嘩,有人問道:“索相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眾人出去看時,卻見索額圖一身狼狽地邁過門檻,袍子濕了大半,馬褂上沾著茶葉渣末,手上拿著本黃緞折子,滿臉晦氣地說:“過乾清門的時候遇到個不長眼的小太監,潑了我一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