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真話。”
“彆考了,我和小敘小方養你一輩子.......啊。”書致話音未落,已經被哥哥翻身坐起,按在房頂上咯吱了起來。在跟弟弟多次打架之後,成德已經掌握了他怕癢的秘密,知道硬剛是剛不過的,還不如上笑刑。
書致笑得在褥子上滾來滾去,抱頭縮成蝦米狀,指責他不講信用:“是你自己要聽真話的!”
顧貞觀看著兩個年輕人縱情嬉笑打鬨的模樣,不禁搖頭笑歎,覺得自己還是老了。“你們自己玩吧。我下去了。”他起身順著梯子下了樓,把屋頂讓給兩個年輕人儘情打滾。
幾個小廝也在底下哭笑不得地勸告:“二位爺下來玩吧,這廟裡的房子不比咱們家屋頂結實,可彆出事。”
兩人這才罷了,收拾收拾滾亂的衣裳,躺了回去。這日正是九月初,登高賞菊的日子,大覺禪寺裡菊花盛開,引來了很多遊人,晚上微涼的夜風中飄散著草木清新的香味。
“其實真話是,我更希望你生在五百年前,或者二百年後。”書致忽然望著月亮,對哥哥說道。
“什麼意思?”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成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五百年前是什麼時間節點;二百年後又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東西。
“二百年後,你這病指不定就是個小感冒。”以前全家人一起為成德生病而抓狂的時候,書致常有恨不得帶著哥哥穿回現代,把他關進實驗室,抽血拍片測基因序列,看看這所謂的“寒疾”到底是什麼毛病的衝動。
“而五百年前,正是宋朝。趙宋以文立朝,在那裡你就不用糾結考不考進士這個問題,光憑一杆筆,也能活得體麵而有尊嚴。嗯,說不定還能有幸和劉貢父一起,去蘇東坡家裡吃碗‘毳飯’。”
蘇東坡請劉貢父吃‘毳’飯,其實就是“鹽也毛(沒),飯也毛,蘿卜也毛”坐著乾瞪眼吃空氣的意思,一直文人間互相打趣譏諷、玩弄文字的經典趣事。
成德聽得輕笑起來,心中既驚且歎。
天下眾生來來往往,縱有父母體貼愛護,縱有友人趣味相投,但最懂他的人終究還是弟弟。他心裡很是感動,但說出口的話卻是:“又要無病無災,又要生在好時候,天下這麼多好事哪能樣樣都讓我趕上?你還不如讓我托生在王母娘娘肚子裡,下輩子當個神仙呢。”
他今天生這麼大氣從家裡跑出來,倒不全是不識好歹、不能領會父親的良苦用心。相反正是因為體會到了父親的拳拳心意,他才更覺得無奈與悲涼。
在清朝這麼一個重武輕文又極度功利化的時代,竟然連最疼愛他的父親,也對他深愛的事業嗤之以鼻。認為文字隻不過是仕途的敲門磚,而且還是不怎麼好使、容易敲不響的那種壞磚,他的天賦才華和這些年在文壇攢下的名氣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康熙隨口說的一句話。
早些年他還為自己少年成名沾沾自喜過,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寧為雞首不為鳳尾”——時人爭相傳唱他的《側帽集》,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有蘇辛之才,而是因為這個時代已經荒蕪到了就隻剩下他們這一小撮人在吟詩唱詞,來來去去都是那些眼熟的麵孔的程度。
這樣的世道,即便他考上了,又能改變什麼呢?難道他還能改天換日,讓已經沉淪在八旗鐵騎武功下的江山重新回到北宋時期那種“文人與天子共治天下”的理想局麵嗎?
可偏偏又是這樣的世道裡,卻有疼愛他的父母、親密無間的弟弟和那麼多懂他的朋友,也是這樣的時代養育了他,給予了他無數的讚譽和追捧。
納蘭成德常常覺得自己的世界非常割裂,一半是陽春三月,一半是數九寒冬;一半是富貴已極,一半是落寞失意。
他不由好奇弟弟是怎麼排解這種鬱悶的,出言問道:“你呢,你就沒有這種感覺嗎?”
“我沒你那些胡思亂想的毛病。”書致翻了一個白眼。世上需要他哥這種理想家,但也需要實乾家。需要有人大聲說出黑暗的現實,但也要有人頂著黑暗匍匐前行。
“我的理想,就是讓你和阿瑪額娘都好好兒活著。”書致抱臂哼道,“目前為止,實現得非常好。”
翌日,書致回到家中,明珠問道:“你哥怎麼樣了?”
“都好了,他也不是生您的氣,就是覺得自己‘鬱鬱不合於時’。”書致道。
“啥玩意兒?”明珠和覺羅氏大眼瞪小眼,都一臉‘這孩子說的是滿語嗎,我怎麼聽不懂’的詫異表情。
嗯,其實就是“大學畢業綜合征”——多見於大四研三的學生群體當中,症狀是即將步入社會,既興奮又彷徨,對自己即將從事的職業躍躍欲試卻又莫名猶豫悲傷;總覺得自己遺世獨立、被全世界排擠,其實隻是打破了一個鹽水瓶子被主治醫生罵了兩句而已。
書致以前見多了這種臨床實習生,越是名校畢業生,越容易患這毛病。
“嗯,就是閒的,等他考上了,在翰林院加兩天班就沒事了。”書致對父母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