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岩湖中誕生的魔靈沒有名字, 但為了讓自己和玄水河這一帶中那些同樣也沒有名字的低級魍魎區分開,他一般稱呼自己為“炎”。
他活了近千年,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 偶爾見到的活人也很快會變成死人。
赤岩湖中遍地死屍,連他也算不得活人, 雖然能用控屍術控製著那些死屍與活人無二, 能蹦能跳能思考,到隻要一靠近,那身死氣根本臭不可聞。
因為很少能見到活物,他對偶爾能看到的活物也格外寬容, 縱使醜陋如那八爪怪物,但因為是個活物,他也縱容它每日吸食他的鮮血,短短百年就長成了赤岩湖上凶名遠揚的守衛者。
千年來有多少人妄圖從這裡闖出去就有多少人在這裡化成白骨,偶爾有那麼一兩個真的能成功的才是他眼中真正的“活人”。
雁危行便是那些為數不多的“活人”中的一個。
在這次之前, 名為“炎”的魔靈總共見過他兩次, 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見到他時,眼前的人尚且弱小, 傷痕累累的從那木橋之上闖了過來, 分明半分靈力也無,但是硬拚著莽勁硬生生的斬掉了他那寵物的一隻觸手。
他許多年未曾遇見過能傷到自己那八爪寵物的修士了,難得好奇的浮出水麵看了一眼。
當時半條命都快沒了的少年半跪在岸邊,聽見動靜便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凶狠又冷漠的眼神比他這個魔物更像是一個魔, 讓他至今都記憶猶新。
那時候他覺得這少年像是個修魔的好料子,於是便直接開口請人留下修魔。
少年的眼神平靜且冷漠,麵對著它這個動動手就能讓現在的他死無葬身之地的魔靈, 連一絲懼怕也無,隻平靜地吐出了四個字:“除非我死。”
他難得見到活人,還是一個能闖過赤岩湖,甚至還很有可能直接闖出去的活人。
他當然不舍得殺他。
但放這麼好的魔修苗子出去,他又覺得可惜。
於是他隻能退而求其次,取出了一個死去魔修的魔丹放在他麵前讓他選擇。
要麼被他強行留下來修魔,要麼吞下魔丹再離開魔族。
凡人或修士吞下魔丹,魔丹中蘊含的魔氣與己身相克又無法排出,便會直接化成魔毒。
這魔毒熬不過的便當場暴斃,熬得過的每月受上一次魔毒衝蕩靈脈之苦,日積月累的侵蝕身體和理智,遲早還是入魔。
炎覺得若他是那少年的話,優劣如此明顯的兩條路擺在他麵前,他指定選擇修魔。
這是聰明人的選擇。
但這少年果然不負於“除非我死”那四個字,他冷笑一聲,看也沒看的就吞了魔丹。
他覺得很可惜。
那少年傷城這樣,怕是熬不過魔毒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居然沒死,非但沒死,還活著走出了這裡。
從那之後,他對那少年一分的興趣也變成了十分。
他還記得他體內的魔毒,他不覺得那少年能熬得過魔毒侵蝕,於是他便等著少年重新回到魔族。
這一等便等了一百餘年。
他第二次見到雁危行,依舊是在這裡,他等來的不是魔修雁危行,而是……
殺儘了魔族大半高階魔修以殺登位強行證道的魔尊。
彼時他就躲在赤岩湖下,親眼見證了一場屠殺
他記憶中的少年穿著玄色大氅,身形高大,壓的那身大氅烏雲般地沉。
他一人將千百魔修逼入了玄水河岸,逼的他們無路可去,提劍輕描淡寫的收割著一條條性命,似乎殺魔也不比切菜難上多少。
萬千魔修追隨他而來,卻都遠遠地跪在屬於他的戰場之外,沒有他的命令,甚至不敢越過他追殺“叛軍”,隻沉默地看著屬於那人一人的屠殺。
那一夜,鮮血染紅了玄水河岸,自那之後半個月,玄水河上血氣不散。
他將那些血鋪成了一天通往魔尊寶座的路,他一路走過去,再也無人敢抬頭。
他殺儘最後一人時,若有所覺般地抬頭往赤岩湖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殺了這麼多人,那一眼卻沒有絲毫殺意,平靜的像是一潭死水,甚至透露著疲憊般地厭倦。
百餘年前的炎覺得赤岩湖岸那少年凶狠又冷漠的一眼像魔,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這死水般的眼神更像魔。
後來新任的魔尊踏著遍地血色親自找到了他,問他這個隻會操控死人的家夥,可否有辦法讓一個亡者回到人世間。
他這個隻會玩弄死亡的人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哈哈大笑道,陛下若是有那個人的屍體,他倒是可以讓屍體看起來像個活人。
那時,這位以殺登位的魔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幽冷到讓魔靈都忍不住戰栗。
但是他想,一個死人該怎麼活著回到人世間呢?
直到今天,他在他們魔尊大人身旁看到一個女修,那人身上有著死過一次的氣息。
他把死人,帶回了人間。
名為“炎”的魔靈好奇又期待地看著麵前的人,問:“和您一起來的那個人修,是您帶回來的亡者嗎?”
他話音落下,喉嚨突然被人死死掐住,麵前的人神情冷得像惡鬼,生怕他再多說出一個字一般,毫不猶豫地折斷了他的喉嚨。
他捂著喉嚨倒在了地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但他倒是也不害怕死亡,因為他本來也不算是活著,他是赤岩湖生出來的魔靈,隻能依托赤岩湖而生,同樣的,隻要赤岩湖不乾涸,他哪怕是再死上一百次,也能被赤岩湖重新孕育出來。
但是這一次,在窒息的痛苦掙紮之中,他突然看見麵前的抬腳踩住了他的脖頸,低下頭壓低聲音道:“我能讓人活,自然也能讓人死,你信不信?”
這一刻,向來玩弄死亡的魔靈突然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恐懼。
直到……
“雁危行?”
昏暗的大殿之外突然傳來一陣詢問般地聲音,那聲音一點點靠近:“雁道君你在裡麵嗎?”
踩住他脖頸的魔尊突然一愣,下一刻,渾身惡鬼般地氣息如冰雪一般消融。
魔靈看得有趣,恐懼之中又添好奇,捂住喉管掙紮著嘶啞問道:“被你複生的人還不知道自己複生是因為陛下是嗎?你怕她知道?為什麼?”
破裂的喉管發出的聲音隻有麵前一人能夠聽清,傳到大殿外,就變成了嘶啞又恐懼的噪雜聲。
外麵的人聽到了,立刻警惕道:“雁道君?你沒事吧?我現在就進去你等著我!……該死的!你再不老老實實帶路我現在就殺了你!”
大殿之外被他布置了迷惑人的陣法,除了雁危行這般強闖進來的,其他人都要老老實實過陣法才能走進來。
外麵那人似乎是以為這聲音是她口中的“雁道君”發出的,以為她的“雁道君”受傷了,於是著急忙慌的威脅人帶路。
魔靈聽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然而這笑聲尚未發出,他便被人一腳踩碎了頸骨。
他借著最後一點朦朧的意識抬起頭,看到麵前的魔尊漠然孤寂的表情,下一刻,緊閉的大殿正門猛然被人推開,身姿窈窕卻看不清麵容的女修闖了進來,像是也帶進來一束光一般。
“雁道君你怎麼樣!”
他眼中比魔還像魔的那個人像是極地遇到了暖風,轉瞬間開出了綺麗的花來。
意識還停留的最後一刻,他聽見魔尊用整個魔族聽了都會不可置信的溫柔聲音叫道:“兮兮……”
那一刻,魔靈突然開始期待自己的再一次誕生。
他再見到他們時,會是什麼樣的場景?
……
年朝夕推開沉重的殿門,看到了背對她的高大身影站在一地的暗影之中。
她猛然鬆了口氣,急促道:“雁道君你怎麼樣?”
那道身影頓了一頓,隨即緩緩轉過了頭,低聲道:“兮兮……”
年朝夕抬腳走了過去,一邊警惕一邊飛快的對雁危行道:“這赤岩湖還有一個擅長控屍術的湖主,這整個赤岩湖裡全是被那湖主控製的死人,你可千萬彆被迷惑,對了,剛剛那被控製的屍體說你是被那湖主宴請了,那湖主呢?”
她話剛說完,麵前的人突然大踏步走了過來,還沒等她反應就一把抱住了她。
年朝夕渾身一僵。
她有心想推開他,但想到他一人闖到了這裡,還不一定吃了什麼虧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然向來溫柔有禮的雁道君怎麼會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於是心便軟了,也不忍心推開他,就這麼任由他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