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釋打傷了他閉關的禪房外看守的幾個執法僧,逃之夭夭。
禪房裡有他留下的信。
——一念成魔。
那四個字寫在泛著檀香的宣紙上,俊秀如竹,寫意風流。
主持看著宣紙上的那四個字,不言不語,麵容卻像是在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他低低地念了聲佛號。
年朝夕不懂那宣紙上“一念成魔”那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她隻覺得自從她複生之後碰見的陌生人簡直人均謎語人,說話都奇奇怪怪的,明明一句話能交代清楚的事情非要搞的花裡胡哨的,不肯好好說話。
但那四個字風流自在,絲毫不像是匆忙寫就的模樣,寫字的筆甚至都已經被他清理好掛在了筆架上。
年朝夕幾乎能想象得到他寫這封信時的情景。
斂袖研墨、取筆,狼毫上醮滿了墨水,然後壓平紙張,以最輕鬆寫意的姿態將那四個字一蹴而就,甚至還靜靜地等著墨跡乾了才清理毛筆,將之掛在筆架上。
然後打傷守衛的執法僧,一身輕鬆的逃之夭夭。
這絕對不是臨時起意。
這分明是早有預謀。
淨釋早就知道今日接靈禮上他斬不開靈璧,早就知道接靈禮後他這個佛子便會原形畢露,也早就準備好了今天的逃之夭夭。
艸!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他幾百年中憑借佛子的身份在佛宗裡的經營,再加上他對佛宗的了解程度,哪怕佛宗閉宗了,能影響到他叛宗逃跑嗎?
顯然是不能。
年朝夕甚至已經覺得他們根本就不必再找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看到禪宗門外,淨妄正在月光下拋著骰子玩。
他將骰子高高拋起,然後隨意接住,自己和自己玩猜大小。
年朝夕看了一會兒,見他再一次拋起骰子,便隨口說:“我猜大。”
淨妄被嚇得一抖,手滑沒接住,骰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滾了兩圈,五點朝上,
年朝夕挑了挑眉:“看起來是我贏了。”
淨妄一笑:“小城主贏了。”
年朝夕走過去將東西撿起來,道:“既然是我贏了,那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淨妄也不拒絕:“小城主問。”
年朝夕看著他,問道:“你真的繼承了舍利子裡的魔性嗎?”
淨妄一時間沒有回答。
年朝夕都快以為他不回答了,他突然又道:“小城主應當不知道我被佛宗找回來之前是什麼模樣吧。”
年朝夕疑惑地看過去。
淨妄笑了笑,道:“我被佛宗找回去的時候年紀很小,他們都以為我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但其實我記得。”
“我記性很好,一歲多的事情到現在都沒忘記。那時我被老乞丐收養,整天整天的都吃不飽,於是我從會走路起就學會了坑蒙拐騙,從那些大人手裡騙吃的,大人都被我騙得團團轉。有趣的是老乞丐就是個老實乞丐,眼睛都快瞎了,他這輩子沒騙過人,我養在他身邊,一歲多無師自通何為欺騙。”
“後來老乞丐死了,我覺得自己得找個人來養自己,而且我想過的好一點,於是就看上了兩條街外的富商,他們無兒無女,一生行善積德,是個好人,我裝作快凍死在他們門口,他們就真的收養了我。小城主,那時候我才兩歲多。”
“甚至,”他動了動嘴,難以啟齒一般,低聲道:“在佛宗找到我之前,我怕養父養母如果有了親生孩子之後會不要我,已經動了怎麼能不讓他們再有孩子的念頭……那時我四歲,但幸而我四歲,滿腦子卑鄙無恥的念頭,沒有實施的能力,也不知道將這念頭付諸行動要做什麼。”
“但是,”他閉了閉眼睛,“若是我當時不是四歲,而是十四歲呢?四歲的我憑借直覺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十四歲的我就有了將它們付諸行動的能力了。”
年朝夕第一次聽淨妄說這些。
這是一個,她從未曾了解過的淨妄。
她眼中的淨妄好賭不假、心眼小又六根不淨不假,但哪怕如此,他從未真正做過越界的事情,甚至有時候比大多數人更慈悲。
他是個好和尚。
這時的他卻說:“你看,沒人會教一個幾歲的孩子陰謀詭計,但我對這些無師自通,我天性就是如此,我生來自私自利冷漠奸詐,如果佛宗沒把我找回去,我就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
年朝夕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那你是如何變成現在的模樣的?”
淨妄想了想,說:“忘記了,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成了整個佛門希望的時候吧。”
人之所以能為人,就是因為理智能壓製本性,而當本性被壓製之後,他才不是一個隻被本性支配的野獸,而是一個真正的人。
他其實很感謝佛宗,這個宗門再怎麼糟糕,最起碼也沒讓他就這麼萬劫不複下去。
他笑了笑,說:“我現在依舊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我自私自利,睚眥必報,毫無出家人的寬容之心,如果有人妨礙到我,我也隻會想著以牙還牙,而不是割肉喂鷹,我……”
“不是。”年朝夕突然打斷他。
淨妄一愣。
年朝夕抬起頭,毫不客氣道:“我不知道你居然還有妄自菲薄的毛病,淨妄,你睜大眼睛看看,哪怕你繼承了舍利魔性的一麵,哪怕你生性自私成魔,但有幾個生來如此的人能以理智壓製自己的本性?”
她定定地看著他,沉聲道:“彆說你隻是繼承了魔性,就是你生來是魔,你能做到這一步,也比大多數人要強,從魔淵走到光明下,又在光明下生活了幾百年的人,那還叫魔嗎?”
淨妄一時間怔愣。
但他沒能怔愣多久,因為舅舅過來了。
年朝夕有些訝異,正準備問他怎麼跑這裡來了,卻見舅舅鐵青著臉說:“兮兮,那個臭小子去追那逃跑的和尚了。”
年朝夕一愣。
然後她就聽見自己舅舅牙疼似的說:“我追上去想把他帶回來,然後把兩個人都追丟了。”
年朝夕:“……”
……
雁危行在四舍崖上找到了淨釋。
找到他的時候,一個陌生的紅衣男子就站在他的身邊,佛宗內因為淨釋的叛宗大亂,淨釋卻正在四舍崖上和那紅衣男子談笑風生,兩個人背對著他。
那紅衣男子身上魔氣濃鬱。
雁危行淡淡的看了一眼,隨手甩了甩劍,走了出去。
那紅衣男子似乎是先發覺了有人出現,微微一笑,道:“佛子,看來你警惕心有所下降啊,居然被一個小尾巴……”
他說著,漫不經心地轉過頭。
瞬間麵色大變,聲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是忘記了自己還在懸崖邊上,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險些沒摔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