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來興已經三五次感覺堅持不下去了。空氣中夾雜著絲絲血腥味,眼皮下視線所及,儘皆攢動的人頭,黑壓壓布滿城門外。但斜眼瞥見城垣上尚在奮戰的兵卒,又想起趙當世的囑托,沒來由的一股膽氣陡生。
官軍還是老套路,分攻三門,其中西南兩門各一二百人,東北啟明門獨有七八百,為主攻位。
比起修繕過的西南二門,啟明門外山道上,守備設施就簡略多了。不過,此路徑小道狹,雜草亂石遍布,無形中製約了官軍的發揮。
羅尚文突然攻來,王來興雖然警惕,卻仍然架不住對方猛攻。官軍勢如破竹,從山腳一路衝到啟明門外,沿途幾處哨卡都形同虛設。
西南兩門,官軍基本佯攻,王來興分了些人去把守,短期內不會有事。惟有啟明門下的這些官軍,個個如凶狼惡虎,攻勢甚急。趙營兵士咬牙堅持,勉強抵擋住幾輪,傷亡已經破百。
轉看城內,一隊隊兵士正絡繹不絕地向城上轉運四處搜刮來的各類守城器具。一個乾枯的身影站在下麵,躬著身子,扯著公鴨嗓不斷催促。
“老何,歇歇吧,吃碗水。”官軍上一輪攻擊方罷,正在數十米外休息整隊,王來興趁這個空隙招
呼道。
要換做往日,他可對這個何可畏沒半點客氣。瞧不起他軟如鼻涕膿如醬的狗樣子,那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辱罵也是常有的事。原以為官軍此來,這貨會第一個嚇癱在地,孰料他卻一反常態,積極輔助自己組織守城。
王來興年紀小,缺乏經驗,組織能力有限,捫心自問,若不是這姓何的老成,從中籌劃攤派,城子絕對堅持不到這一刻。
“無妨,無妨。”何可畏聞聲,轉頭諂笑,一張蠟黃的臉上橫紋密布,“把總都沒歇,小人怎敢懈怠,這幾人笨手笨腳的,不時刻敲打,恐誤了戰機。”
王來興想了想,沒有再勸他,瞧著他忙碌的樣子,很是儘心儘責,心裡思忖,此番若得救,說什麼也要在趙當世麵前為他請功。這人平時慫是慫了些,真正做事卻一點不馬虎。不說其他,就說守城這事,他提出了三條意見,如今看來,無一不是堅守至今的關鍵要點。
官軍初至,留守的趙營人馬猝不及防,城子幾乎易主,好歹拚死抵抗住。何可畏便建議將火器搬上來守城。之前說過,為了節省火藥,趙當世帶去江東的兵馬所攜各類火炮不多,剩餘的都封在倉庫裡。這廂情況緊急,隨機應變,顧不得許多,便把諸如子母
銃、劈山炮、佛郎機、虎蹲炮等等一股腦推上城垣,甚至連之前徐琿不打算入製的什麼一窩蜂、震天雷之類的老古董都搬了出來。後司裡也有些會使用的,不管熟不熟練,儘皆派上場。
新手上陣,未免心慌,幾個手疏的不仔細,反炸了兩門炮,死了七八人。官軍衝來,差點破城。好在也有老兵,“通通”幾炮及時遏製住了對麵的攻勢。手忙腳亂之下,撤下好些難用的火器,隻留下易於操作的在城上。
不論後司的這些兵士能把火器用到什麼樣的程度,這最起碼的威懾力還是有的。十炮中基本上打飛八九炮,但因了山路促狹、啟明門下的空地也不寬闊,官軍密集分布,也有顧慮,進攻稍緩。
之後,官軍鼓噪著複上幾次,後司人數隻有五百,其中還分了兩百到西南二門,麵對七八百的官軍,縱憑城據守,還是死傷慘重。傷亡很快超過一百。
三分之一的戰鬥力報銷,守城兵士人心惶惶,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何可畏適時提出建議。他指出,早前擊滅奪食王王友進,尚有四百多名俘虜被囚禁,未曾發落。此刻人手不足,應當不拘一格,從中挑出精壯的上城協守,孱弱的負責運輸器具,亦可並壯軍聲勢。
火燒眉毛顧眼前,王來興從諫如流,派了何可畏去俘虜中招募兵士。那些俘虜被囚數日,整日價擔
驚受怕,隻道趙當世回來就要將自己料理,而今聽到這消息,哪有不應的?左右是個死,與其爛在這犄角旮旯,倒不如出去乾他一場。上官可是說了,隻要應募,今後就都是趙營的弟兄了。
趙營是什麼氣象?強橫如奪食王,好大一個掌盤子,遇到他們,也化了白豆腐一戳就爛。自己有機會加入,那以後還不有的是機會吃香的喝辣的?這些俘虜大多沒什麼遠見,都信奉走一步算一步,早上不知晚上事,當下幾乎全部要求入夥。
有了這些人補充,城上趙營的兵力立刻就充實起來。官軍不明就裡,猛然發現對方人數驟然增加,還道是敵援來到,又驚又疑、舉棋不定,火速向羅尚文請求指示,同時再一次放慢了攻擊。
戰事持續多時,官軍淩厲,趙營兵士多有死傷。傷亡一多,軍心免不了再起波瀾。又是何可畏,借著楊招鳳等人的到來,大肆宣揚,隻說江東己軍已然大獲全勝,頃刻拔軍回援。此言一出,相當於給疲累的兵士們打了一針強心劑。膽大的抖擻精神,想要砍下一二官軍人頭,立功受賞;膽小的也一掃絕望,重獲求生的盼頭。而官軍苦戰多時,士氣同樣有下降,這一升一降之間,使得啟明門上下的局勢又有了變數。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可畏,一介文吏,貪生無節操,怎會突然轉了性,果決起來?無他,
和廣大趙營兵士一樣,求生而已。
要說普通趙營兵士尚且有投降活命的可能,他何某人可真就是山窮水儘了。當初在澄城縣投降後,為斷了投降的官吏員僚降而複叛的念想,趙當世大張旗鼓,將投誠官吏每人的姓名、職務、籍貫等等寫下,編成大字報,四處張貼,還不忘往相鄰州縣派發。明朝重儒,朱子理學,尤重禮義廉恥。今上嚴苛酷烈,似何可畏這種為保性命而降賊的人,為千夫所指,一旦被抓,隻可能是大刑棄市,絕無二途。他深知此中利害,是以抵抗起官軍來,較之兵士還要賣力。
另外,還有一點原因,便是利益。想自己兢兢業業,勤懇做事十餘年,年屆不惑,依然隻是縣內個不入流的小吏。麵對來來去去走馬燈般改換的上官,他無時無刻都得陪著諂媚的笑容,如隻穴鼠似的佝僂蜷縮。他年齡漸大,麵對的上官們越來越年輕。這些毛頭小子有什麼了不起?胡子都沒長全,首先學會的就是官場那一派頤指氣使,整日對自己吆五喝六的,毫無尊敬可言。私底下,他也多次打聽這些人的來曆,所得知的無非就是某某是誰的門生、某某是某地大族出身、某某家資巨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