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趙當世的本願,是很想找個地方作為根據地,安安心心經營和積蓄。不止他,沒人願意成天流來流去,惶惶不可終日,然而形勢比人強,在各路官軍的步步緊逼下,並無哪家流寇有足夠的實力與條件蹲下來種田。順勢而為,是在自身弱小時的保命符,按趙營現在的力量,遠沒到能夠逆天改命的地步。也因為看清了這一點,結合自身對於時局的敏銳洞悉,趙營才能在趙當世的帶領下成功避開幾次較大的打擊與災禍,持續發展壯大至今。
眼下不比以往,可供選擇的去處很多,與會軍將各抒己見,最後基本上形成了三種主要的看法。
第一種,主張向東,先藏入群山連綿的商洛地
區,然後擇機出山,進入河南,與正和官軍打得火熱的老回回等部會合。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主要是考慮到安全性。聯營而動,是流寇間常見的自保之策。現在河南諸寇以混十萬馬進忠為首,老回回馬守應為謀主,眾達八九萬,與官軍相鬥有來有往,甚至不久前馬守應還突襲開封,燒了城池西門,大殺了一番官軍的銳氣。與他們相合,比較妥當。
不過趙當世思慮後還是否決了這個提議,同樣持反對意見的還有侯大貴與王來興。其中王來興的態度非常激烈,趙當世知道,其必是想到了當初在回營張雄飛手下受辱的事情。況且自己雖出身回營,但並非嫡係,談不上有歸屬感,馬守應混得再風生水起,實則於己無關。
更重要的考慮是東去河南,因為潼關一線有著官軍重兵把扼,所以隻能走商洛。商洛當下有革裡眼賀一龍盤踞,而蠍子塊拓養坤既複叛東遁,十有八九也會躲入商洛山區。趙當世和他們都沒有交情,一山不容二虎,自己能陰了高迎恩與拓攀高,保不準賀、
拓不會眼饞,聯起手對付自己。山地混戰,趙當世沒把握擊敗山匪出身的賀一龍。
第二種看法是西去,急渡渭水,進入河隴地帶。這個觀點的核心其實不在河西,而在於以河西為緩衝,伺機與陝北的李自成等聯手。持此意見的代表人物是徐琿,他認為趙營目前還不具備在形勢險惡的陝西獨立作戰的能力。比較起各地強寇,隻有李自成比較靠譜,而且如果坐視陝北洪承疇繼續進剿,真滅了李自成等,實則影響麵波及甚大。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趙營自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與李自成聯合,趙當世是樂意的,然而他不覺得趙營有足夠能力在河西站穩腳跟以至於能抽出餘力支援李自成。河西走廊兵禍連年,天災不絕,十分貧瘠。去年夏,蘭州、狄、河大饑荒,餓死者無數,本年二月,附近的寧夏甚至因饑兵變,殺了當地巡撫都禦史,後靠著洪承疇全力撲殺,才穩定下來。此外河西地區毗鄰西羌,土司眾多。趙當世在施州衛領教過西南土司的厲害,對於在數十年前還發生過哱拜叛變
的寧夏、河西,他也完全不敢輕視。不管怎麼想,這種地方,斷然不會是理想的歇腳地。
前兩個方案都被摒棄,軍議的重點自然而然轉移到了對最後一種主張的討論上,此主張認為,不必舍近求遠,直接南下漢中。
它的提出者出乎意料,不是千總、把總級彆的高級將領,而是前不久才轉換文職,在郝搖旗手下當參事的楊招鳳。趙當世為了提高軍中文職人員的地位,明言各營參事也必須到場。不過似偃立成、水丘談這般的正經儒生,軍議上諸將沒人把他們當回事,他們也有分寸,權當個啞巴,默立而聽罷了。隻是楊招鳳因為有些特殊,且與諸將關係良好,之前也乾出過戰功,所以才敢發聲。
郭虎頭很讚成楊招鳳的想法。楊招鳳心辯口訥,郭虎頭就替他分析了去漢中的好處。漢中月前才遭闖、蠍大軍肆虐,不說那些已經被攻破的地區,就連漢中城這時候還沒有緩過勁來,真正數起來,那裡隻有孫顯祖、柳紹宗兩部四五千官軍。而且這二人,一
個老邁無為,一個膽小保守,嬰城自固可以,絕沒有膽氣出城野戰。再看西安的孫傳庭,有蠍子塊、革裡眼還在附近,他也不敢擅離信地、穿過秦嶺南下馳援。所以首當其衝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漢中盆地官軍的勢力較為薄弱。
其次,漢中的流寇,並沒有非常強的勢力存在。根據此前斥候的回報,此間屯在漢中境內的流寇有小紅狼、一條龍、小黃鶯、上天龍、猛虎等等。小紅狼就是去年趙營入川前痛打過的那個,現下竟儼然成了陝南霸主,其他雜牌軍的戰力可想而知。寧為雞首、毋為牛後,趙當世當時黑了高迎恩、拓攀高的理由之一就是不願意再受製於人,所以去陝南,很合他心意。
有這兩個理由,已經有了足夠的說服力。但是,驅動趙當世最後下定決心選擇這條路的尚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意欲再次走漢中入川。
第一次入川,因為自身實力限製,趙營最後不得不撤退出去。但時過境遷,趙營實力非往昔可比,
在有了頭次的經驗以及基礎,不說能在川中紮下根來,至少一開始整合川中諸寇的意圖應該有希望實現。通過種種線索,趙當世判斷,目前在川中,元氣大傷的袁韜沒能東山再起,呼九思、常國安等趁勢而興,正與袁韜爭奪川中總掌盤的地位。動蕩不安之際,可謂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出於謹慎的考慮,趙當世並未直接將自己長線計劃說出來,隻是表明了支持楊招鳳的態度。眾將又討論過後,最終敲定擇日南下入漢中。張妙手聽聞趙營不日即將開拔的消息,也差人過來,表示希望與趙營聯合行動。
趙當世並不抗拒聯營這種模式,在趙營本部沒有穩定的兵員以及後勤支持前,走精兵路線的軍隊實際上是經不起消耗的。像張妙手這種自己信得過的勢力依附過來,一來可以分攤作戰壓力,二來也可以壯大聲勢,總而言之,就當前看來,利大於弊。
趙當世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回頭一想,當初那個寄人籬下、四處奔走投靠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
成了他人依靠的對象。世事無常,瞬息萬變,趙當世這才略有體會,忍不住搖頭微笑。
軍隊才剛整備完就要轉移,這些日子全軍上下都是忙忙碌碌,一刻沒得閒。但對於趙當世來說,頂層的方針確定好,有了階段性的目標,他的任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心情自然放鬆愉快起來。
就在約定全軍開拔的前一日,他在營中四處走動,想看看下麵的情況,轉過一個望樓,低頭正想事,卻不防與人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