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闖將(一)(1 / 2)

蚍蜉傳 陳安野 6338 字 10個月前

和往常一樣,覃進孝早早就上了床,卻翻來覆去,久久沒能進入夢鄉。自打在沔縣負氣而走,他一直逗留於秦嶺南麓,依靠打家劫舍維持軍需。然而凜冬已至,條件惡劣如斯,僅僅依靠剽掠,又能支持多久?手下的千八百兵士到了後來,基本上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在這些施州出來的老兵忠心耿耿,誓死追隨著覃進孝,如此,他的這支隊伍才不至於分崩離析。

兵士們忠心,身為主帥的覃進孝不能沒有良心。為了給弟兄們討一條活路,他萬般無奈下,向孫顯祖表達了歸順的意願,而在孫顯祖接受他的請降後,他始得以帶著兵馬,躲入沔縣,不再遭受那折磨甚人的風雪。

入城後,孫顯祖和一些官軍軍將明麵上對他笑臉相迎,但敏感的覃進孝還是感受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屑與嘲弄。是啊,和薛飛仙這些泥腿子不同,覃家從前可是正兒八經的大明官軍,降了賊寇不說,這下又腆著臉複入官軍製下,如此搖擺不定,不說旁人,單覃進孝自己亦慚愧非常,自覺在人麵前,都抬不起頭。

孫顯祖的人看不起自己也就罷了,連同為新附的薛飛仙也拿樁作勢,狗眼看人低,處處顯示出非凡的優越感。甚至還在酒後大放厥詞,狂言朝廷能容忍他這樣的“白身”,卻未必會容許覃進孝等“反複之徒”再次投機。孫顯祖就這件事特意找人安撫了覃進孝,說天家一視同仁,不會差異對待。覃進孝自不會因為薛飛仙的挑釁而躁動,但傷疤屢屢被揭開,難免痛苦羞慚不已。

說一千道一萬,這些都是外事,非常時期,忍一步也就過去了,可真正使覃進孝備受煎熬的,卻是他的內心。

他心中放不下的事有二:一曰親人,二曰情義。

感情用事的人往往感性,覃進孝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可以在憤怒下不顧身份與五六條獒犬當街廝鬥,也可以在自己的幺妹生病昏迷時泣不成聲。總之,他的外在表現受情緒的影響極大,“喜怒不形於色”是他的父輩祖輩常常告誡他的話,但他天生心裡就藏不住事,故而雖已三十有餘,行事作風還如同十七八歲的輕狂少年無二。

覃施路與覃奇勳可以說是現在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無論從血緣還是感情上都是如此。說嫉妒覃奇勳

,那是不可能的,覃進孝對這個足智多謀,沉穩練打的叔叔實是發自內心的崇拜,他們之間的聯係,不單是叔侄,更多的還是兄弟。覃奇勳對他而言,是個努力追趕的目標,而非競爭者。

至於覃施路,那不必說,是覃進孝從小看著長大的。長兄如父,無論處於何種惡劣的情緒下,覃進孝隻要看到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妹妹,那鋼鐵一般堅硬的心腸,頓時就會化為繞指柔。如果需要,他會毫不猶豫砍下自己的一隻手,來換取妹妹短短一刻的平安幸福。

這兩個人,都是他難以割舍的至親。他想念著他們。這完全出自於對親情的追求與渴求。

比起他們,趙當世這個人,則會使覃進孝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悔恨。

或許用“潤物細無聲”來形容趙當世,是最為貼切的。原先在趙營時不覺得,直到現今在沔縣處處遭人白眼,覃進孝才恍然發現,自己當初,是受到了多麼的照顧與優待。

無論是軍將任命還是文員安插,裝備供給還是糧秣補充,隻要覃進孝開了口,趙當世就從來無有不允之時。回過頭想那時,覃進孝真切地從自己的行為上明白了什麼叫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再仔細想想,

自己當初之所以這般有恃無恐,歸根結底還是歸咎於瞧不起趙營的流寇身份。

世鎮施西的忠路覃家有什麼理由屈居於一個小小的流寇手底下為他賣命?這是覃進孝時常質問自己的話,也是這最後的一份尊嚴苦苦支撐著他驕傲的心理。可真到了如今的處境,他才曉得,忠路覃家算什麼?或許放在施州有些頭麵,放在這漢中府或是彆處,壓根就沒有人關心,更彆提從心底裡敬佩。大部分時間,偽善的人們甚至連忠路這個地方、覃氏這個姓氏都不曾了解。

在這個比拚拳頭的時代,那些個看似光鮮亮麗的榮耀、家世,其實都是虛無縹緲的夢幻。草莽能在一夜之間纏上金腰帶,坐上太師椅,指揮方遒;官宦貴婦也能在一夜之間淪為下賤的牝犬,在她們眼中的賤民胯下婉轉承歡。

自己錯了,而且錯的太離譜。

當局者迷,隻有跳出了這個圈子,覃進孝始才看清往日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趙當世的百般忍讓、包容。以怨報德,不是他的風格,但遺憾的是,在趙營,就因為心中那口始終咽不下去的氣,他真真切切是這麼做了。

沒有報答趙當世的收容之恩,而是反麵事仇,

覃進孝忍不住在心底裡罵了自己一句“忘恩負義”。

然而木已成舟,即便自己有心悔改,卻也無濟於事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每個不眠之夜,覃進孝的腦中都反複回蕩著這句嘲諷。

“唉…”白日疲憊,到了夜裡,卻精神百倍,覃進孝側臥於榻上,聽著窗欞在外頭寒風的吹擊下發出的細碎聲音,喟然長歎。

漫漫雪夜,如何熬過去?覃進孝不知道。實際上,天明之後,他就要繼續麵對虛偽的孫顯祖、驕狂的薛飛仙、自己那些迷茫的手下們,或者是將來的趙當世。比起這些,他隻希望,能永遠躲在床上,讓黑夜永遠進行下去。

屋外,更夫又“篤篤篤”敲了竹梆子,覃進孝正在努力回憶是四更還是五更,門口忽然傳來敲擊聲。

覃進孝左眼皮猛地一跳,他什麼都沒說,鬼使神差鑽出被褥,連外衣也不披,就撞撞跌跌前去開門。

門一開,冷風登時撲麵襲來,但當他看清來人的麵容,卻全然顧不得什麼寒冷,兩行熱淚幾乎就是在瞬間,從眼眶內傾瀉而出…

兩日後,定軍山北的一片雪地內,支起了大大

小小數以百計的簡陋軍帳。這些軍帳並非連續排布,而是大致分成了兩大塊,一塊在西,一塊在東,東西之間,相隔一裡左右,也有一座小台正在加班加點地修造。

惠登相的貂帽上粘滿了晶瑩的雪片,寒風中,就連他的鼻孔處,也有清液垂垂欲滴,他吸了兩下鼻子,對著身包裹成球也似的周清道:“孫大人也恁的仔細,受降就受降,還非得整得這般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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