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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都是怪物……”
教室內,洪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那抹恐怖的黑影已經離開了這裡,落在斷裂樓層中的另一個教室。
……怪物遠遠地離開了,似乎是被某個新玩具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但,洪庶的手指依舊忍不住發顫。
恐怖……凡人不可直視的恐怖……那個女孩……那怪物。
把武力值加滿,獲得遊戲係統在玩家ID旁特地標出的“高力量型”,成功闖過自己的第六個A級副本時……洪庶是那樣自信。
“擁有強大的拳頭便能擁有一切”,這曾是洪庶的座右銘。
所以他利用弱小的低級玩家,所以他看不起那些僅僅是頭腦靈敏的呆子,所以他能毫無芥蒂地把擁有同類麵孔的土著NPC當作道具使用。
……可是,自信、力量、安全感,洪庶一切的一切,都被那怪物幾拳擊碎了。
他走了幾步,便重新跌回地麵,半跪著,繼續感受著眼淚與鼻涕同時湧出。
……生理反應,或心理反應,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理智去分清了。
沒人能在那女孩麵前不發顫,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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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遠遠落進裂開教學樓的另一層某個教室的黑影,她動了動,似乎扭頭回來,緩緩、重新盯住了他。
黑漆漆的雙眼,黑洞洞的影子。
洪庶一個激靈,仿佛再次直麵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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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遠處的M小姐隻是起身,稍稍瞥了他一眼。
P先生便輕咳著拉住她的手:“您在看誰呢?那位玩家嗎?有什麼需要我注意的地方嗎?”
“……沒什麼。小P你太弱雞了,我感覺你咳成這樣好像還有點感冒,想給你找件外套披一下。”
M小姐皺著眉扭回頭:“但那件看上去太臟了。那垃圾把鼻涕眼淚抹得到處都是。”
P先生:“……”
P先生:“勞您費心了。其實我還好。您再抱抱我就可以了。”
“……你是聖父吧,弱雞小P,自身難保,連個垃圾玩家的命都要去救……就算你不轉移我注意力,我也不會再去殺他的,我可不想鐮刀沾到垃圾的鼻涕。後續就全部交給你,按你所謂的正規流程審判處理,你放心好了。”
“嗯,很放心。您不喜歡刀疤呢。”
“……這跟刀疤有什麼關係?你究竟放心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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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庶看來,那個黑影盯住自己之後,再回頭,是打算找到這裡,徹底抹消自己。
腎上腺素感應到主人的恐懼,它飛快地分泌著,讓他短暫地擁有了思考的能力。
快跑!
趕快、趕快——趁那東西還沒追來,徹底登出遊戲——
登出遊戲,對,他要抓緊時機,通關副本登出遊戲……【殺死女學生】,肯定不會是那個怪物,遊戲從未設置過那樣恐怖的boss……
洪庶焦灼地思考,他摸索著掏出最後一份能拿取的道具——他藏在身上的,用塑料袋裹著,剛剛副本解謎時使用的定位地圖——
他倉皇地拋開塑料袋,展開地圖,向教室出口奮力移動自己殘破的膝蓋:“女學生……果然,是那個……女宿舍樓這邊,還有,亮點……”
所以,通關遊戲需要殺死的【女學生】。
是一開始就設置在NPC的人物背景裡,所謂的“前女友”?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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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腳腕。
和之前一樣。
虛弱,無力。
但被捶打多次、脆弱膽小的玩家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哪怕是隻握過筆的手,哪怕是才從失血導致的昏迷中清醒過來,這虛弱的一拽,依舊令玩家轟然倒地。
洪庶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俯視、欺壓彆人的霸道存在了——因為能俯視他自己的霸道存在已經把他錘得七零八碎。
所以,很輕鬆。
洪庶被拽倒在地。
頭腦嗡鳴。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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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死死收緊了抓洪庶腳腕的手,喘息片刻,又一點點,拖過他的腳腕,往上爬去。
他們都傷痕累累,但,不同於總想著“退出遊戲”的玩家,學生有著豁出性命也要保護誰的韌勁。
——這是他的人生,這是他的世界,學生的生活隻有好好學習、努力踏實度過每一天,絕不存在“退出遊戲”的選項。
所以……
曾握筆的手,沾著鮮血,逐漸扼緊洪庶的咽喉。
“休想……絕不……”
去死。
去死吧。
把他們都說成輕飄飄的遊戲路人……隨隨便便就唆使他對孩子下手……想把他珍愛的女孩當作道具使用……罔顧人命,豬狗不如……這個……壞蛋……敗類……人渣……
學生急促呼吸著,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
去死。
在這個怪談般的、扭曲了現實的世界裡——這種人渣,隻有徹底去死——倩倩班長才能、才能——真的安全——保護她——
手下的陌生男人,麵目逐漸泛紫,爆出了凶狠的青筋。
缺氧的洪庶開始踢打、撕拽著壓在自己身上的學生,但學生死死、死死地扼緊著他的喉嚨——也幾乎是用了瀕死才能爆發的力氣,死死的,絕不肯放鬆——去死去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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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學生的肩膀。
有人溫和地在他身後說:“你是個要念書的好孩子。彆弄臟手。”
學生愣住了。
——被死死壓住的洪庶周身突然爆發出一圈紺藍色的光點——不,是紺藍色的光點,鐐銬般死死圈住他,又打開黑漆漆的洞口,將他直接吞進了世界之外的某處監牢。
“後續請交給我們維修部處理。請放心。”
學生回過頭,P先生站在他身後。
和之前在999路公交車上相遇一樣,是個分外靠譜、有著平和眼神的大人。
“沒事了。”他慢慢地說,“他不會再傷害那個女孩。他不會再傷害任何人。沒事了……把手指放鬆……呼吸放鬆……沒事了,小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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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潘其其看著他,一點點地,發起抖來。
他嗚咽出聲:“先生……你來了……我……班長……”
P先生很穩很穩地摁著他的肩膀,慢慢敘述:“她在女生宿舍樓,自己的寢室裡。在睡覺,我離開時還布了許多措施,非常安全。”
潘其其:“嗚……嗚嗚……那個……人渣……”
P先生的語氣依舊平緩,傳遞著滿滿的安全感:“嗯。我們維修部會處理好的。就算是詭異扭曲的非現實世界,也要遵守規則,做個好孩子,小潘。以後回到現實,遇到人渣了,也要及時找警|察,知道嗎?彆弄臟自己。”
“沒事了……結束了。五分鐘後,我送你和其他孩子們一起離開。”
潘其其吸吸鼻子。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嗚嗚嗚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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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站在安撫群眾的下屬身後,正低頭嘗試尋覓能用的擋風外套,聞言無聲地翻了個白眼。
什麼品種的聖父。
半死不活還要安慰人救人,關懷未成年心理健康。
而且什麼人都救,洪庶不讓她殺就算了,這個稍稍有點意思的學生也攔著她——什麼“好了,這樣下去他真的要掐死那名玩家了,M小姐,那隻是個無辜的學生,不適合被您拉扯進來玩耍,讓我去阻止吧”——
嘁。
這也不讓那也不讓的,真無聊。
他們隻是負責恐怖維修的亡靈,又不是維持社會秩序的人民公仆。
……不過,就算是M小姐,也不會在維修過程中對人民公仆下手。
甘願從事那種職業奉獻自己的人類,她一直劃分進“無聊且沒必要”的分類裡,敬而遠之。
維持秩序、守護法度的存在無論哪個世界都跟她玩不到一起。
最濃鬱的黑暗,總會下意識避開真正的光明,繞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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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見過太多太多生命,太多太多人類。
芸芸眾生。
過分垃圾惡心的,也有過分善良正義的。
曾經還有個和尚堅持要給她念七百天經,說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M小姐根本沒有理睬,她原本也不是什麼怨念組成的鬼怪,和尚念到第七百天時也沒能把她超度。
但第七百零一天,M小姐驟然出現,揚起鐮刀,直接砍斷了那座佛寺的主持的頭。
也屠遍了那些被中飽私囊的主持引來、一路對村莊燒殺搶掠、上山鑿毀佛像、撕毀真經、又要強|奸尼姑的四千名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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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念經的第七百零二天,攥著佛珠,對著她深深下跪。
光腦袋磕在寺外的石階上,天邊是暈紅的晚霞,額下是山匪們四濺的血。
和尚沒說謝謝,和尚隻是對她磕了三個頭。
然後顫抖著、帶著哭腔道——
“施主放不下屠刀,是世間負你。”
M小姐一甩巨鐮,把肮臟的血甩在沉默的山壁上。
她依舊沒理睬這個自說自話的和尚。早說了,她和這些人就玩不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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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善積德之類的義舉與她無關,揮鐮剿滅幾個山匪,對她而言,也隻是彈指一揮間。
不過是,回報那和尚念了七百天的經罷了。
這類無聊的人,她不想靠近,也不討厭,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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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P是格外不同的。
他做著格外善良、正義的事情,不拒絕任何的求助,看著他人的眼神與笑容都充滿著包容感,某方麵與那個固執念七百天經的和尚也沒區彆——
但,他從不約束自己。
隻要感興趣就什麼都去嘗試,如果被針對一定會在微妙的地方報複回來,說不就不,說好就好,每天每天直率地誇她可愛,卻也每天每天重申不想談戀愛。
而且,每次,當小P決定去救一個人……
【他不適合被您拉扯進來玩耍,讓我去阻止吧】
……好像,都和她,有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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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說不太清,隻憑樂趣驅動的她很少沉澱下來思考。
但不需要思考,她也知道——
那些正義善良的人總還是要站在她對麵的。
但她的下屬小P,總是會和她站在一起的。
就算出手救人,他也不會站到另一邊。
一直是站在她身邊,微微側過臉,眼神仿佛在詢問上司的意見,然後,再握住她的手,或者直接抱住她阻止。
“請您冷靜”,阻止她的話其實不輕不重的,但M小姐每次都莫名能冷靜下來,聽取他的意見。
首先,殺那些東西,還不如迫害小P有趣。
其次,殺那些東西,她的工資還會被扣光。
……被拉扯一下、被阻止一下、聽到幾句不輕不重、溫溫柔柔的勸解,M小姐近來發瘋的次數相較過去實在是少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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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所有的同事們都那樣那樣感激、愛戴天使。
天使沒入職前,與天使入職後的49年,簡直就是戰爭年代與和平年代。
天使生來……不對,死來就是拯救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