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煜是在去青雲山見得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興致勃勃地說起夏季圍獵的事,他並不感冒,隻是把處理需要批示的有關西北公務的案牘交由給他。
父親年過半百,卻始終不承認自己的衰老。
最近宮中的傳言他有所耳聞,卻終是沒有開口,不是因為不值得提,而是提出口太傷父子情分。
他年幼時曾以為他與天下的孩子都一樣,不過是出生在比富貴人家更好的一些環境裡,權勢與美色見得更多些。
不過,她的母親性情爽朗,大方溫柔,他的父親雖要受萬人敬仰,亦是對他關懷備至。
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帝王情深,不過如此。
他隻是個凡人,擁有凡人的平安喜樂。
可一切,都撞破從父親與母親的那幕爭執開始變了味。
他從未見過他的母親如此那般狼狽匍匐在地上,哀聲問著父親為何說後宮不立其他女子,卻又堂而皇之地寵幸那些女子。
父皇冷麵,“朕不過是一兩句話,根本不算玩弄,是那些女子信以為真,是她們自以為讀懂了朕的眼神,朕的暗示,與其說是為了取悅朕,不如說是她們虛榮求富貴。”
“你放心,後宮不會有這些女人的位置。你不必多疑。”
父皇扶起母後,母後的目光空洞地投以地麵,他知道夫妻情深,不過是幌子。
連他自己也無比厭惡起虛假的承諾來。
當晚,母後依舊回到他的住所,陪著他讀書寫字,充滿著一如既往的溫柔,可透過她微微泛紅的眼眶,他才觸及到事實的真相——儘管他不願意麵對。
再後來,母後又有了成毅,不得不承認的是,她有的時候很羨慕成毅,他快樂得總是很容易,而不至於像他,逐漸習慣於一個人的日子。
年長些,他讀了不少書籍,以為夫妻漸行漸遠不過是常事,在帝王麵前顯得更加的顯然,在充滿著隨意選擇的世界裡,薄情寡性是一種必然。
不過,他愈發的沉默寡言。沉默於他有很大的好處,譬如看穿不說破的智慧,又或者說,他看上去就是不好得罪的太子。
直到,他遇見她。
他想要在漫長無儘的歲月裡擁有她,而不是自欺欺人式地給予她名位這般虛頭銜。可他維持著他的沉默,無處再度靠近她。
他試圖告訴自己,那五年,縱橫在自己身邊來往試圖戕害的人有多少,能夠拿來利用對抗他的人又是誰,走向帝王路,她應該被好好保護。
可天下並非沒有兩全的辦法。
他決定等,等一個時機,等到他登上了那個位置。
他會給她最隆重的開始。
可她即將成為皇後的前一夜,卻抑鬱寡歡的不像她了。
她主動來找他,冷冰冰地告訴他,她和自己父親見過了,定會扶持好他的位置。
他們華府美人不止一個,宮外的美人或許比華府裡的更多,如果他想要的話,她不是接受不了。
他憤懣地離開未央宮。
次日,典禮上他的倦容依舊。儀式的隆重與他們夫妻相顧冷麵,鮮明得就像是嘲諷,他沒能多說一句話,卻又在出宮視察前小心翼翼地試探她,他信口說道,“去寧川一帶,聽說官員們都已經準備好了,或許準備的不隻是有官員迎接,還會有其他的……”
他還是沒有順理成章地將“女人”兩字脫口而出。
她卻隻是甜心蜜意那般乖巧道,“好,你要一路平安啊。”
回來那一麵,她縱身一躍……
那竟然是訣彆。
好想知道她有多疼。
不過,重生的最大好處在於,父皇身邊哪些守舊而擅於玩弄權勢的官員他牢記於心,就算他日日夜夜與她相伴在一起,也不必為擔心她受到傷害而擔憂。可他的沉默,好像時刻桎梏著他們的關係。
從她倉促在那一夜還未來得及及發生什麼時離開,從慕小小醉酒時即將說出口的話,他都能知道她對於過往比他更為熟悉。
傷害的刀疤,好像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他是一個罪人。
如果他沒有隨意地試探,如果他留在宮中等待她的回心轉意——
上天給了他如果的可能。
他放下案牘,見紙窗外的光線柔和地透過來,他平淡道,“父皇,若無什麼事,兒臣便退下了。”
他有了新的期盼。
*
其實人生有意思的點在於,他們重逢,她儘管努力變化很多,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會被改變的。
可那個香囊,至今仍然會讓他耿耿於懷。
青雲山下,空氣清新。蒼茫雲海間,煙霧繚繞,山清水秀裡,秋光浮起。
水波瀲灩。
這裡比以往都要安靜許多,之前便讓仲景稟退了眾人。
他下了水,試試水溫,不算太涼,卻又後悔未多帶毛毯,怕凍著了她。
午後水溫漸升,他稍稍滿意些。
想著待到她的腳步靠近,他便不急不緩地回頭。素衣裹在身上,她也不至於太過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