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氣勁擊了個空, 隻震碎了沈離藏身的那一方木梁。簌簌掉落的碎屑中,沈離回過神來, 抬眼看向了摟住自己的人。
可對方並沒有看他。
祁長昭摟著沈離落到屋外的空地上,便神色自然地放開了他,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仿佛方才電光火石間救下他的,並不是他。
“你……”沈離神情還有些恍惚,大腦一時沒能消化方才聽到的信息。
重華長老叫霽雲什麼?
……陛下?
可他怎麼會是……
沈離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那白衣人,忽然覺得極其荒唐。恍惚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當真認錯了人,這人根本不是霽雲。
可若他不是霽雲, 符鳥怎麼會帶他來到這裡?
沈離的思緒混亂不堪, 就連那群修真界前輩大能什麼時候衝了出來都不知道。一時間,無數審視懷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在場的都是修真界正道仙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們在此小聚是個秘密,就連自家門派的人都未曾透露。更何況, 此處早被他們聯手設下了禁製, 尋常人隻要靠近就會被發現。
此人究竟有多大能耐,竟然能在這附近窺視?
這到底是什麼人?
一眾修真大能心中各有計較,可沒有人敢率先出手。方才慌亂一瞬, 所有人都看見是祁長昭救下了此人。這位性格捉摸不定的國君陛下不可能平白無故救人, 在不清楚事情真相前,沒有人敢輕易去觸這個黴頭。
眾人遊移不定, 長虞門重華長老上前半步:“陛下, 此人究竟是……”
沒等他說完, 祁長昭忽然回頭,皺著眉對沈離厲聲道:“朕與你說了不要跟來,有再要緊的事也給朕乖乖在外麵候著,你跑進來做什麼?”
眾人:“……?”
在眾人看不見的視線死角,祁長昭朝沈離使了個眼色。
沈離:“……?”
“朕在與你說話,嚇傻了不成?”見沈離不回答,祁長昭聲音更揚高了些,眼中不怒自威,三兩句話已經透出帝王威嚴。
沈離茫然地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垂在身旁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紅著一雙眼抬起頭,委委屈屈道:“陛下居然罵我……”
祁長昭:“……”
饒是見過他演戲的模樣,祁長昭仍難以避免地被他這一秒變臉的神技驚得忘了詞。
沈離出來得急,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束衣,看上去極其瘦弱單薄。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擒著水霧,欲落不落,頗有些我見猶憐的意味。
他把臉埋在手掌裡,肩膀顫動不已,再開口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我……我隻是想見陛下而已,陛下若不想見我,我走就是了,你彆對我這麼凶……”
在場的都是修行多年,閱曆豐富的修真大能,可沒有人見識過這等場景。眾人的目光在少年與這位天渝國君身上來回打量,滿心的驚駭透過那一雙雙茫然的眼神具象化地透露出來。
這是……不小心撞上國君的家務事了?
天渝國君沒有立後,後宮中唯有一位男性皇妃,娶進門後也再沒了消息,應當並不受寵。坊間傳聞,這位國君並不好男色,因此才會對自己唯一的皇妃不聞不問。
可現在這情形,國君哪裡是不好男色,分明是心頭另有所屬。
演戲沈離可太會了,當即嚶嚶嗚嗚地哭訴起來。一會兒又是責怪此人隻忙著處理事務冷落了他,一會兒又說自己是相思難耐,才會忍不住追過來,求他千萬不要拋棄自己,否則他活在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樂趣了。
那哭訴真情實感,聽得在場的這群老頭子麵紅耳赤,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祁長昭聽得膽戰心驚,生怕他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一把將他按進懷裡,溫聲軟語的哄道:“行了,哭什麼哭,朕不罵你了還不行嗎?”
他回頭看向身後那群修真大能,淡聲解釋:“諸位莫怪,是我將他寵壞了。”
眾人機械地搖頭:“不怪不怪……”
可沈離卻忽然像是被戳了痛處,在祁長昭懷裡猛地掙紮起來:“你哪裡寵我了,你就是負心漢!開心了哄我兩句,不開心了就罵我打我欺負我,找你那些鶯鶯燕燕去吧,我不跟你了!”
說完,當真一把推開了祁長昭,扭頭就消失在黑暗的庭院中。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位天渝國君性情古怪,先前溫聲軟語地哄著已經是世所罕見,可這小少年竟一點不領情,還敢把人推開。
這位究竟是哪裡來的勇士?
祁長昭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像是也受驚不小。他麵容抽搐一下,咬著牙竭力維持語調平穩:“家醜不可外揚,還望諸位替朕保密。朕這就……先去尋他了。”
眾人機械地點頭:“您去您去……”
祁長昭張了張口,還想再解釋什麼,可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出口,臉色陰沉地轉頭追了出去。
沈離根本沒走遠,他剛出了那宅院便慢下腳步,沒多久,果真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接著,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沈離回頭看他,臉上神色如常,一點沒有哭過的痕跡。
祁長昭簡短道:“傳送術,回客棧。”
沈離依言施了個傳送術法,二人轉瞬間已回到客棧內。
屋內還維持著沈離離開時的模樣,油燈即將燃儘,屋內昏暗一片。沈離低頭看向祁長昭緊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聲音卻已經冷了下來:“可以放開了吧,霽、雲、道、長。”
祁長昭遲疑一下,放開了他。
沈離轉頭去添燈油,祁長昭在桌邊坐下:“你怎麼會去那裡?”
“現在不該你先解釋麼?”沈離挑動著燈芯,嘲弄一笑,“……陛下?”
祁長昭沉默下來,悄悄用餘光瞥著沈離。
都說燈下看人更添幾分顏色,晦暗跳動的光籠罩在沈離臉上,仿佛給那極其俊秀的五官渡上一層柔和的光暈。他眼底映著燈火,襯得那雙明媚的眼越□□亮,一顰一笑都勾人得很。
祁長昭眼眸微動,低聲開口:“我……”
“等等。”沈離回到桌邊,雙手撐著桌麵,傾身上前居高臨下地看他,“道長還是先變回原先的模樣吧,你這副樣子,我看著不習慣。”
祁長昭閉了閉眼:“……好。”
他伸出手,將臉上附著的那層□□摘下,終於露出了那張沈離見過的容顏。
沈離其實是第二次見到這張臉。頭一次見到霽雲真麵目那天夜裡,他飲了下過迷藥的酒,腦子昏昏沉沉,對這張臉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印象。事後回憶時,他甚至有時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霽雲的模樣,還是說那不過是他的幻覺。
直到現在,那記憶中的模樣才真正具象化起來。
沈離在桌邊坐下,淡聲道:“解釋吧。”
或許是長相過於柔和乖巧,沈離往日鮮少露出這般嚴肅的模樣。可他這副模樣,一點也不讓人感覺違和。
他穿梭過太多的世界,已經習慣於將自己帶入原主的性格,經年累月,他甚至快要忘記自己原本該是如何。
沈離所經曆過的每一個世界,所扮演過的每一個人,都已融入到他的生命中,將他雜糅成了如今矛盾又對立的樣子。
當他扮演柔弱少年時,他可以讓自己看上去溫軟而無害。但此時他麵對祁長昭咄咄逼人的氣勢,讓祁長昭甚至覺得,自己又看到了過去那表麵不著四六,關鍵時刻說一不二、冷血無情的沈仙尊。
祁長昭嘴唇輕抿,從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去。
沈離垂眸看了一眼,皺起眉頭。
——是當初他從假冒國君那人手中奪下的那枚白玉符。
祁長昭:“三個月前,你托我將此物送回白玉京。”
沈離抬眼看他,一瞬間便知道他想要說什麼:“所以你沒有送回去。你把它扣下,留在身邊,仿冒先前那人所為,用此物假扮天渝國君?”
“……是。”
沈離:“為什麼?”
祁長昭:“靈泉。”
祁長昭不緊不慢開口:“自離開師門以來,我一直在四處尋找靈脈法器,可我畢竟勢單力薄,就算我能算出靈脈走向,我也無法憑一己之力將其吞下。所以,我需要有人協作。”
沈離眯起眼睛:“你也會算靈脈走向?”
祁長昭抬眼看他,反問:“我與溫執風師出同門,他會,我為何不會?”
沈離隱約覺得有些古怪,他壓下心中困惑,朝祁長昭揚了揚下巴:“繼續。”
祁長昭:“靈泉的所在,是我算出的。”
“我算出雲莽山內有一處靈脈後,去了趟長虞門。我與長虞門中某位長老是故交,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派人去探尋。”
沈離皺起眉:“你在找什麼?”
祁長昭話音一滯。
沈離:“彆說你也是為了尋有助修煉的法器,霽雲道長,你修為高深,就連我都看不出你的深淺,你根本不需要靈脈裡的東西來促進修為。那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祁長昭沉默許久,淡聲道:“我不能說。”
沈離眼中流露出不難察覺的冷色。
沈離問:“這不能說的原因,與你盜走古銅鏡的原因相同麼?”
祁長昭嘴唇輕抿,沒有答話。
不經意地,沈離又想起了第一次進入鏡中世界時,溫執風與他說的那席話。
霽雲想要的,會與溫執風相同麼?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不是說明,他想找的東西,也在那靈泉之中?
沈離沒再糾纏下去,繼續問:“你讓長虞門去探路,可最終沒有成功,對麼?”
祁長昭道:“我沒有料到那靈脈內會如此凶險,長虞門一連派出幾批弟子前往,皆有去無回。所以,我建議長虞門發出新帖,召集天下英豪,共同前往探尋。”
沈離狐疑地皺起眉:“你這麼做,不怕有人趁亂私吞了靈脈裡的東西?”
“就算那樣,我們也不得不這麼做。”祁長昭道,“因為根據長虞門弟子傳回的消息,那靈泉地宮的開啟,需要金丹以上修為者百人,才可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