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飛速後移的景象彙成令人目眩的光影, 沈離隻覺自己身體被外力不斷拉扯, 延展, 撕裂。細密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再被光芒徹底吞噬時,達到頂峰。
“啊——”沈離驚呼一聲翻身坐起,身旁立刻有人迎了上來。
“師尊做噩夢了?”記憶中的清冷少年裹著一襲白衣, 他傾下身,逆光將那張臉映得不甚清晰。
沈離盯著那張臉怔怔看了許久,混沌不堪的腦中不斷回蕩起一個念頭。
不對,他不該在這裡。
他明明正和霽雲在一起,他明明是在……
“師尊在想什麼?”少年的臉上還帶著些稚氣,或許是往日總板著臉的原因, 看上去比同齡人成熟不少。見沈離還在發呆,少年麵露不滿:“是師尊昨日非說要來遊湖, 怎麼一上來就睡著了, 若師尊不願, 我們還是回去吧。”
他說完這話, 沈離才驚覺二人此刻正坐於一艘烏篷船中。兩岸群山環繞, 不見人煙。半山腰上雲霧蒸騰, 山巔隱於濃霧之中, 隻餘蟲鳴鳥叫, 此起彼伏。
奇怪,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分明應該……
不等沈離想得明白, 少年直起身, 正要離開。
沈離心頭一緊,下意識抬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袖。那瞬間,沈離腦中變得一片空白,隨後,他聽見一個比他如今更低卻清透溫雅的聲音響起:“阿雲,你又鬨什麼彆扭,分明是你沒下過山,想來遊湖的。”
少年耳根紅了起來,用力掙紮一下沒掙開,誰料沈離恰在此時鬆手。少年身形踉蹌一下,險些跌入水裡,卻被一道恰好路過的清風托起。
“哈哈哈……”沈離指尖一抬,將少年穩穩地放回了船板上。少年冷冰冰的神情被慌亂打破,沈離肆無忌憚地笑起來,“當心啊小傻子,這初春的湖水涼得很,掉下去生病了,我可不背你回家。”
“你——!”少年麵紅耳赤,卻又說不出什麼,瞪著他一言不發。
沈離笑夠了,舒展身體趴在船頭,一隻手隨意垂到水麵上。纖長素白的指尖被水浸入幾分,沈離枕著胳膊,偏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依舊站在他麵前,麵如冰霜,素白的束衣勾勒得腰身極窄,身長玉立,已依稀可窺見未來會長成如何一副禍國殃民的模樣。
男主就是男主,與吾等鹹魚果真是不同的。沈離摸著自己的下巴,喃喃想著。
恰在此時,少年轉過頭來,撞入沈離的眼神中。
噗通——
一條紅鯉躍出水麵,又快速落下,掀起陣陣漣漪。
烏篷船涉水而下,將水麵劃出一道又長又寬的裂隙。
“師尊,師尊?”耳畔有熟悉的呼喚聲,沈離睜開眼,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淩雲間的臥房。
仿若如夢初醒,沈離閉眼按了按突突跳動地太陽穴,隨意拿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才壓下了心頭那份不真實感:“阿雲啊,有什麼事?”
男子看上去心情不錯,那張往日不怎麼愛笑的臉上仿若冰雪消融,透出幾分往日難得一見的神采。
他畢恭畢敬地朝沈離行了一禮,眉宇間難掩喜色:“弟子閉關三月有餘,終於得以突破金丹期,如今已經順利結丹了。”
嘩啦一聲。
沈離手中的茶盞摔到地上,碎瓷片灑了滿地。
“師尊當心!”男子連忙將沈離拉起來,在他耳畔說著什麼。
可沈離什麼也聽不見。
滾燙的茶水滴落到他手上,他也半點感覺不到疼。
他抬頭看向身邊的男子。青年模樣的他已比沈離高出些許,俊朗清冷的五官清晰而立體,那雙眼眸漆黑深邃,看向他時儘是克製的柔和溫情。
某種極其沉重的情緒如密不透風的網,把沈離緊緊攏在其中。
他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不知過去多久,他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語調平穩依舊:“結丹是好事,很好……走吧,替你慶祝去。”
他渾渾噩噩推開房門,一束刺眼的光芒從門外照射進來,沈離抬手擋了一下,視野由白變黑,森然寒意頓時攏了全身。
他站在不見天日的暗牢中,呼吸間竟是冰冷潮濕的血腥之氣。不遠處,粗重地鐵鏈將那消瘦的男人鎖在角落。他倒在血泊中,身體在劇痛下輕輕顫抖,一襲白衣早被染成了血紅,唯有那張臉慘白至極。
沈離眼眸微縮,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他的掌心正握著一顆小小的,泛著淡淡白光,晶瑩剔透的內丹。
“我會殺了你。”男子抬起頭來,眼中的怨恨似乎具象化了一把把泛著寒光的利刃,深深刺入沈離的心裡,一刀又一刀。
沈離身體重重地顫了一下,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又生生止住了。
男子聲音一遍遍在這暗牢中回響著,又低又輕,嘶啞至極,卻又無比清晰。
他說:“師尊……沈離,我遲早會殺了你,我遲早會親手殺了你。”
極度壓抑的情緒讓他終於控製不住自己,沈離轉頭拚命朝外跑去,可同時,無數畫麵如潮水般湧來,頃刻間便將他被卷入了洶湧的洪流中。
沈離仿若被扼住了咽喉,意識漸漸混沌——
“……醒醒,阿離?阿離!”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離像溺水般猛地抓緊了身旁的人。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從那窒息般的感覺中清醒過來。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真切,恍惚間,他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沈離深吸一口氣,鼻息間聞到了熟悉的、令人不由自主平靜下來的冷香。一個溫暖的軀體緊貼著他的身體,溫柔,強勢,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是祁長昭。
意識逐漸找回,沈離輕輕推了推摟著自己的人。
祁長昭把他放開,輕聲問:“你沒事了?”
沈離不明白:“我能有什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從他臉頰上滑下來,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終於明白自己視線模糊的原因。
沈離怔怔地看著手背上那滴晶瑩剔透的水珠,眼中滿是不解。
他哭了?
這的確算是個奇事。
沈離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落過淚了,他穿行在各個世界這麼多年,這種陰謀算計究竟做過多少,就連他自己也數不清。若每次都這般感性,他根本沒辦法繼續下去。
他還當自己已經無欲無求,絲毫不會為任何事所打動。
可他現在卻……
一隻手伸過來,輕柔地拂去他臉上的淚痕:“這裡被布下了某種幻陣,會讓進入此地的人深陷幻境中,看見自己此生最美好與最痛苦之事。”
“……沉溺幻境之人意識混沌,稍有不察便會從這懸崖邊摔下去,粉身碎骨。”
沈離張了張口,這才注意到他們周遭的環境。
這是個十分空曠的山洞,穹頂極高,下方則深不見底。石壁表麵反射著淡淡幽藍的熒光,照亮了這山洞中的景象。
無數大大小小的洞口如蜂巢般錯落有致,他們如今正身處在其中一個洞口前。
隻要再向前一步,就會掉入深不見底的山洞底部。
沈離頭疼欲裂,他按了按眉心,低聲道:“你救了我?”
“嗯。”祁長昭指了指沈離脖頸間的那枚吊墜,金色的墜子泛著淡淡金光,很快黯淡下去。
想來應當是他先從幻境中脫身,通過這個找到了沈離。
沈離斂下眼:“多謝。”
祁長昭把他扶起來,定定看向他:“你看見什麼了?”
沈離:“我……”
他遲疑片刻,搖搖頭:“沒什麼……不過是些舊事罷了。”
祁長昭眸色暗了暗,沒再說什麼。
沈離問:“你見到秦牧之了嗎?”
祁長昭眼神撇向一邊,沈離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在他們右下方不遠處的石壁上,正掛著一塊破碎的墨色布料。
與秦牧之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樣。
沈離皺了皺眉,低頭看向那黑暗的洞穴底部。那裡仿若層層黑霧籠罩,什麼也看不真切。
“他掉下去了?”
祁長昭:“看起來應當是這樣。”
沈離蹲在岩石邊,往黑峻峻的洞底張望片刻,又想起了什麼,偏頭問:“清虛長老的死與你有何關係?”
祁長昭神色未改:“你覺得能與我有何關係?”
沈離直接把鍋甩給了秦牧之:“是秦公子說清虛長老死於古銅鏡……”
“不是我。”祁長昭淡淡說了這句話,沒有要再解釋的意思。
沈離“哦”了一聲,未置可否:“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祁長昭:“根據我的卜算,地宮應該在我們正下方。”
“那還等什麼,走吧。”沈離拍了拍衣擺,站起身。
祁長昭卻沒動:“你不再休息一會兒?”
“有什麼可歇的。”沈離擺擺手,“方才就是一時不察,中了幻術,這算得了什麼。”
沈離說著,正要施法禦空飛下去,卻被祁長昭伸手握住手腕。
他掌心滾燙,激得沈離忍不住瑟縮一下。
同時,一把流動著白光的仙劍出現在祁長昭腳下。
祁長昭手稍稍用力,將沈離拉到自己身邊:“彆逞強,我帶你下去。”
山洞底部遠沒有看上去那麼深,二人禦劍落到地麵上,卻並未找到秦牧之的蹤跡,唯有地麵淩亂的腳印,彰顯著在他們之前,的確有人曾到過這裡,可那腳印最終去了哪裡,卻是不知。
這山洞裡的通道四通八達,想要在這裡找人並不那麼容易。不過,他們也不全是為了那人而來。
祁長昭拍了拍沈離的肩膀,朝某個方向一指。
距離二人不遠處的山洞另一頭,有一道密封的石門。
——與方才在外麵看到的那道門極為相似。
二人走上前去。
說這兩道門相似其實並不準確。外頭那道門看上去不過是扇尋常石門,上麵並未雕刻任何東西。而這麵石門上卻是密密麻麻雕刻著許多形態詭譎的圖案。
“入口就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