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長昭有些納悶。
沈離這模樣肯定不是裝的,可他分明記得,此人前世絕不怕這些毒物。若他真如此畏懼這些東西,那儲藏了一屋子的藥酒不早被扔出去了?
敢在上一世用蛇蠍泡酒的人,這一世連石頭雕刻的蛇都怕?
“道、道長,你有沒有聽見,剛才我們頭頂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爬?”沈離現在可謂是草木皆兵,攥緊了祁長昭的衣袖,顫聲問。
祁長昭默然不答,心頭難以抑製地冒出些愧疚的情緒。
早知道剛剛不嚇他了。
祁長昭拍了拍那人冰涼的手背,溫聲安撫:“我方才逗你的,此地已隱於世間數百年之久,就算真的有蛇,也早活活餓死在這裡了,不會還活著。”
“此言差矣。”出乎祁長昭所料,沈離義正言辭道,“此地靈力這麼強,萬一人家是有靈性的蛇,在裡麵修煉成妖了怎麼辦?”
祁長昭:“……”
這人自己嚇自己還來勁了。
祁長昭麵無表情,不再搭腔,正要繼續往前走,他餘光掃到一樣事物,腳步忽地一頓。
沈離猝不及防撞在他堅實的脊背上,聲音怕得發顫:“真有蛇嗎?”
“沒有。”祁長昭凝望那個方向,眉頭皺了皺,“好像是個人。”
“……人?”
沈離順著祁長昭的視線看過去,他們前方不遠處,果真有一個人影倒在地上。
二人連忙上前。
那是一名仙宗打扮的弟子,他仰麵倒在地上,半個身子浸在暗紅的血跡當中,由於失血過多,已然昏厥過去。
沈離抬手在他經脈處點了幾下,再往他體內灌入些許靈力,那弟子低吟一聲,悠悠轉醒。
“咳咳……你們、你們是……”
沈離率先問:“怎麼回事?”
“凶獸,咳……此地有凶獸……你們,你們快逃……”
沈離偏頭與祁長昭對視一眼,又問:“什麼凶獸?你們多少人進來的?其他人呢?”
那弟子氣若遊絲:“從沒見過的凶獸,兩三人那麼高,口吐烈焰,還、還會吃人……我,我與師兄他們一道進來的,我們打開了靈泉,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我師兄他們不會已經被……咳咳咳……”
沈離按住他肩膀,些許靈力透過掌心注入到那人身體:“先彆說話,在此地休息片刻,你師兄那邊,我們去幫你找。”
那弟子在他的靈力安撫下漸漸平複下來。
祁長昭伸手掀開那人衣襟,對方胸口處有一道貫穿的傷勢,恰好避開要害,被沈離封住經脈才終於止了血。
他凝神看了片刻,收回目光:“劍傷。”
“不錯。”沈離點點頭,“我方才探查過,他身上就這一處傷口。出劍者劍術高超,若非此人有些修為,避開了要害。這一劍,原本是打算刺入心口的。”
他停頓一下,十分不解:“……可他為什麼要說是凶獸?”
“或許……”祁長昭若有所思地開口,不等他說完,沈離忽然看見一道暗影忽然從不遠處的角落一閃即逝。
沈離:“那裡有人!”
祁長昭比他反應還快,他站起身,低聲道:“你在這裡守著他,我去看看。”
“道……”
不等沈離開口,祁長昭已然疾步追出。
那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眼前這方寸之地,唯有那人留下的那道紅焰仍在微微閃動著光芒。
沈離在原地佇立許久,可祁長昭始終沒有回來。
須臾,他後退半步,緩緩靠著牆麵坐下。
周遭寂靜無聲,沈離半張臉隱藏在黑暗中,嘴唇緊抿發白。
忽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黑暗中,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接近。沈離驟然抬頭,紅焰在他的意念操控下飛上穹頂,清晰地映出那條盤橫在房梁上、對著沈離吐著信子的巨蟒。
沈離腦中一片空白。
從進入雲莽山起一直藏匿在心頭的恐懼,在這一刻終於到達頂峰。沈離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耳畔又依稀響起了那恍如夢魘的聲音。
“殺了?一刀殺了也太便宜他了,丟去萬蛇窟吧,反正他全身經脈已毀,修為儘散,如今站都站不起來。去與萬蛇窟那些小東西作伴,不是更好?”
“可我們要不要去問一問沈雲仙尊……”
“阿雲正在閉關,你們誰也不準去打擾他。更何況,若讓他來啊,指不定想出什麼更狠的招呢……”
那雙豎瞳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它隔著紅焰的光芒將目光鎖定在沈離身上,緩慢露出了那對尖銳的毒牙——
不要。
不要過來。
細密的冰冷和劇痛卷土重來,沈離狼狽地往後逃去,掌心按在地麵上,卻傳來了某種濕滑黏膩的觸感。
一條細長的青蛇從他指縫中劃過,危險地衝他揚起蛇頭。
黑暗中,無數的豎瞳接連亮起,蛇身爬過粗糲的地麵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嘶嘶”聲此起彼伏。
沈離脊背用力抵著牆麵,手指在倉惶中觸碰到了一樣東西。
祁長昭親手幫他係上的荷包。
沈離緊緊攥住那荷包,在草藥氣息中,還夾雜著一道淺淺的冷香,是祁長昭慣用的那種香料的味道。沈離深吸一口氣,極度恐懼中的大腦忽然恢複了一絲清明。
不對勁。
那名重傷的弟子,分明是被劍所傷,卻為何告訴他們傷他的是一隻凶獸。
他們進來到現在,什麼活物也沒有碰見,卻為何偏偏在他獨處時,平白出現了蛇群。
思索間,房梁上那隻巨蟒已然爬行到沈離頭頂上方,它直起三角的頭顱,張開下頜,就要將沈離吞入口中。
忽然,一道寒芒閃過。
沈離抽出隨身那把銀製匕首,狠狠刺入了巨蟒的上顎。
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幻象接連褪去,沈離眼前的景象終於清晰起來。
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他麵前,仍維持著出劍的姿勢,一把匕首穿透他的肩胛沒入皮肉,幾乎將人釘入牆麵。
“秦牧之?!”沈離皺著眉開口。
眼前此人是秦牧之,卻又不怎麼像他。
他手臂與脖頸裸露的地方經脈突出,顏色極深,仿若一道道黑色的紋路,一直爬到臉上。他眼眸中布滿血絲,再也看不見半分昔日的神采。
沈離沉聲問:“你不是秦牧之,你是什麼人?”
“你問我?”秦牧之張口,卻發出了一種格外尖銳刺耳的嗓音。他朝沈離獰然一笑,伸出布滿黑色經脈的手,輕佻地握住沈離執著匕首的手。
“想知道,便來找我啊。找到了,我就告訴你。”
下一秒,秦牧之猛地推開他,身影化作一道青煙消失在黑暗中。
周遭重歸寂靜,沈離無聲的呼出一口氣,厭惡地把手在自己衣擺上蹭了蹭。
他凝望著祁長昭方才離開的方向,目之所及處是一片黑暗,不見半個人影。他思索一下,抬手給身旁這重傷昏迷的弟子下了個禁製,才抬步朝前走去。
金色符鳥盤旋在沈離身側,沈離加緊腳步在黑暗的地宮中穿行片刻,終於看見了那道素白的身影。
祁長昭斜靠在粗糲的牆麵上,低垂著頭,嘴唇緊抿,半張側臉隱於黑暗中,另一半則映著高窗外透進來的幽幽光芒,越發蒼白消瘦。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握著那把隨身仙劍,劍身上滾落一串血珠,在腳邊彙成一小灘暗色。
沈離收了符鳥,悄然走上去:“道長?”
祁長昭緊閉的眼眸顫了顫,卻沒有睜開。
沈離等了一會兒,又低聲問:“你這是怎麼——”
沈離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祁長昭忽然傾身,用力把他擁入懷中。
沈離猝不及防撞入那個熟悉的懷抱,鼻息間都是那人身上的淡淡冷香,混雜著鮮血的味道,令人心頭不由一緊。
沈離渾身僵了一下,卻沒有推開他。
他能感覺到,這具身體正在輕輕顫抖。
祁長昭把頭埋在沈離脖頸間,半晌,才低聲問:“你也遇到了?”
“……是。”
“恐懼。”祁長昭的聲音很悶,溫熱的氣息吐在沈離耳邊,卻帶著灼熱滾燙的觸感,“那東西會化作人心中最恐懼的事物。”
“我知道。”
沈離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笑道:“道長都沒看見,我遇到了好多蛇啊,差點被咬死了。”
祁長昭收緊雙臂,低聲道:“抱歉,不該留你一個人。”
“這有什麼,我……”
不等沈離說完,祁長昭忽然放開他。
他直起身,已然又變回那個清冷淡漠的白衣道長,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的神色。
“沒事了……我方才發現了些東西,與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