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禧二年二月初,越野山寨寨眾於平涼駐地意外出土一塊無字石碑,因先前從未發現有這塊石碑的存在,教人都直呼神奇,以為其從天而降。部將稟告陳玘之後、陳玘立刻來見穆子滕,恰好林阡、吟兒等人也在,聽到這無字天碑,驚異之餘頗感興趣。
“天驕和文暄一向說‘名比實強’,倒是可以利用這石碑,宣揚壯大聲勢。”林阡笑說,可將這天降石碑的事情神化,以“天命歸宋”來震懾對麵金軍。連日來戰勢不上不下、毫無推展,也真乏味得緊。
“我覺得還可以效仿霍去病,打到狼居胥山他就立塊碑在那裡,宣告咱們漢人打到這兒來了、這裡有我們插的旗、是我們的國土。”吟兒笑說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典故,“雖然不及霍去病打得北,但好歹也是件豐功偉績。”
風行、陵兒、邪後都覺振奮,越風、子滕、輕衣亦稱可行,林阡便聽從了吟兒建議,在崆峒山頂建立豐碑,刻南宋年號、盟軍眾將旗號於其上,除卻現下就在隴陝各地征伐的俊傑,自然也少不了已逝的瀚抒、耿直等人。
所有名號,全由盟王盟主刀劍寫就。開疆辟土,樹業建碑,眾將最小有赫品章那般的弱冠之齡,最大如郭子建也才年近不惑。盟軍是如此年輕、朝氣蓬勃。
一眾兵將歡呼聲中,越風凝視吟兒側臉,片刻,視線轉向她身邊正握著她手幫她一起劍刻最堅硬處的林阡,感慨萬千:這就是吟兒的心願,“願執子手,與子執子”,終於實現了,他也為吟兒感到高興。
吟兒,愛到最深處,你的心裡隻有林阡、沒有旁人,我知道是他堅定了你這抗金的信念,此生不渝。哪怕他曾對你不珍惜、不重視、冷落過、傷心過,就算他的部下趕你走,你卻還都守在他身邊。是你讓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是一味去對她好,更不是試圖去改變她,而是儘可能去為她改變,哪怕不懂她的信念,也去守護她的信念。
漸漸地,我也懂了、並愛上了這個本就該屬於我的信念。
所以,我會一直為林阡和你、為哥哥和子滕、也為我自己,守住這片來之不易的家國,打開接下來更廣闊無邊的世界。至於其它,不後悔,不遺憾,不糾結。
多年情結儘數得解,曾經萬分放不下的愛戀,終究積澱成為超越愛情的戰友之情。放下了,舍得了,一身輕鬆,不自覺露出一絲微笑。
當吟兒心願得償、越風終於釋懷,此刻林阡立馬平涼第一峰,麵對著烽火戰路和仙幻山境,強據兩種風煙,兼得紅顏山河,一時意氣風發。
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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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在廣南天驕、湖南華沈家族、江西宋恒三大勢力的基礎上,福州厲風行、淮南四大幫會、大理傅雲邱、川東鄭奕等盟軍主力如雨後春筍、蒸蒸日上,此外,夔州由寒家四聖輪流坐鎮,黔西由諸葛其誰與青龍打理、利州由風鳴澗代為號令。
如今,繼他們之後在金朝內部,郭子建統領的隴右與越風穆子滕治下的陝南盟軍業已趨於穩定。
連日來,更一直收到楊鞍、劉二祖等人的好消息,紅襖寨經過將近一年的休整已然成為一支遍布山東的精銳之師,魚張二、馮天羽等人在山西、河北等地亦紛紛響應並建立其分舵,如火如荼。種種跡象都顯示,抗金聯盟從東、西兩路已分彆侵入金國腹地極深。
加之包括獨孤在內的雲霧山排名陸續歸隊、官軍義軍軍心空前統一,林阡逐漸有了和完顏永璉正麵較量的資本。
無法探知完顏永璉的心情,因為就在這關鍵時刻,他被完顏璟召回了朝中務政。君命不可違抗,他唯有留下所有部署、輕裝簡從回了中都,這也是淵聲之戰他未曾參與的原因。
離開之時,那完顏君隱一路從高處尾隨遙望,完顏永璉曾不止一次駐足等那小子奔過來、和自己一起回朝,像若乾年前練習騎術的走馬場上一樣。然而原則終於勝過了感情,完顏君隱還是選擇了中立,故此,完顏永璉離開時也帶著一絲失落。
吟兒原本因為楊鞍說宋賢吳越都可以回林阡身邊助陣而高興,卻在聽聞父親與兄長這幕情景之後鬱悶了很久。雖然早已狠心站在林阡這邊與父親對抗、當然更加願意見到林阡得意,但每每涉及父親的傷感,總覺得和自己脫不了乾係。一邊是立場,一邊是良心。這愁緒又不可能和任何人說,所以一焦慮火毒難免反複。
所幸樊井對淵聲藥方有了結論,這幾****不眠不休一直在研究那張紙和那些藥,得出的結論是確實可以嘗試,不過要改動幾處藥名,比如說,那個千層土,其實應當是破故紙……諸如此類,錯誤百出。
“辛苦你了樊大夫。”吟兒一想到淵聲在洞窟裡砸下一塊土說那是藥的正經樣子,就難免破涕為笑。
“所以淵聲說的都是真的……那麼神堂堡和葭州,要趁這難得的閒暇時機,趕緊去一次。”不同於捉拿淵聲,尋取寒毒是私事,林阡沒有出動任何兵馬或高手,隻趁這戰爭偃旗息鼓、大軍休養生息之際,由他和吟兒兩個人喬裝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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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金夏邊境不遠的神堂堡,實際在西夏境內,地理上是自古三秦要塞,東接榆延,西通甘涼,南鄰環慶,北枕沙漠。
尋找寒毒並不一帆風順,起初二人在縣城打轉毫無頭緒,詢問醫者或藥鋪掌櫃,哪怕都通些漢語,十有十個不知真龍膽為何物。
隻剩下唯一線索,唯能夠間接尋覓——當年茶翁之死還曆曆在目,寒性極強的“青桐尾”,周邊有各類火性毒獸聚集。
所以真龍膽存在的地方,必然生長著大量火性生物。憑著這一點按圖索驥,終於在兩日後尋得一處偏僻山林,名曰惜鹽穀,深不見底,杳無人跡,最鄰近的小鎮也有十裡開外,並且距縣城也已極遠。
那惜鹽穀氣候乾旱、土壤瘠薄,日照之下,便連地麵都覺炙熱,吟兒自然不可前行;然而深藏其中的真龍膽寒性可見一斑,那東西若然寒氣外泄,反而隻有吟兒能碰。最關鍵的是,真龍膽在不在其中,猶未可知。
阡吟選取各種時間從不同方位試圖進山、屢次碰壁、難免心灰,但卻並非一點沒有進展——最深一次林阡已見到了疑似真龍膽實物,但遭到環伺猛獸、毒蛇夾攻,越殺下去、前仆後繼的還越多,一時間有如深陷血海、無法自拔。林阡本就有傷在身,雙刀略有不及,險些被毒蛇纏腿拖下沼澤,所幸臨危釋放“青桐尾”,才勉強逃出生天。
經此一戰,林阡唯有和吟兒一起退回小鎮、思考策略後再做決斷。當尋藥幾乎演變為一場送命之旅,阡吟對這真龍膽少見的沒有底氣。
“不如放棄好了……”吟兒心疼地對林阡說。
“當然不放棄,吟兒,那確實是個可以救你性命的東西。”林阡回想深林所見,那長在山間的纖弱之花,寒性確實能有青桐尾程度,毒素亦不外泄,完全可以成藥,絕對是淵聲所說真龍膽。
“可是這會要了你性命。”吟兒看他傷口迸裂,心裡萬萬不忍。
“這次是因為不知真龍膽就在那裡,是以毒獸來得措手不及,下次知己知彼,靠近那地方就將青桐尾全數上陣,一定能行。”林阡一邊任她給自己換肩頭紗布,一邊在案上畫撤退路線。以青桐尾作為屏障,他要在最少時間內摘斷這名叫真龍膽的毒花,並趁蛇獸消化完青桐尾之前從最短路線出山。
這時有幾人從客棧窗外經過邊走邊說些什麼,正給林阡裹傷的吟兒聽到幾個零碎的西夏詞語,聲音還有些耳熟,不知在哪聽過——西夏熟人不多,難道是一品堂?
吟兒張頭去看,那些西夏武士正好拐彎沒了蹤影,不想這才伸出窗外,頭就朝個硬邦邦的東西上一撞,抬眼一望,原來是又一從走廊經過的路人小腹,“啊,對不起!”吟兒急忙道歉,那人打扮怪異,眼長而細,鼻長而扁,身材魁梧,皮膚粗糙。
那人聽她道歉,不冷不熱看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直接就走了,可能是聽不懂她語言?吟兒遠觀他骨骼,像極了韃靼四傑,心中一凜:“這邊關小鎮,怎聚集了這麼多人?”其實她一進鎮上就覺得奇怪,感覺比縣城還要繁華。
“我也想說,附近荊棘叢生,唯獨那裡坦途,說明除我之外,不止一人要這真龍膽。”林阡回憶說,彼時,他正奇怪著障礙全無,就遭到了毒獸十麵埋伏,“既然競爭者多,就更加不能放棄。”看著吟兒,語氣堅決。
“這些人看來比我們來得早得多,這樣都不能取得真龍膽……”吟兒沒信心地說。這小鎮如果沒有真龍膽,可能也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偏偏有寶貝在山裡,便成了個江洋道。不過,十裡之外的惜鹽穀,應該是真的沒有人、隻有類似雲橫山莊的虎穴龍潭。
“吟兒,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林阡笑著給她信心。西夏、韃靼人可能都已經習慣了對方奈何不得這真龍膽,所以林阡都沒在采花時碰見他們。不知他們在這兒多久了?可惜沒一個人比他林阡更適合。
鎮上這些來自各國的高手,提醒了林阡和吟兒,一開始不知情、而且宿在山林邊、才不需要多加防範,如今進得此間,知道這麼多人都要這同一個東西,那就又遇見了江湖、在爭奪前必須儘量回避熟人、以免橫生枝節——林阡雖不如淵聲暴虐,卻也滿世界宿敵。
隻能希望,這喬裝打扮不出賣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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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於飯館吃著早飯準備動身,忽然間空氣一緊店外殺氣直撲,阡吟循聲看去隻見先有一人跌跌爬爬一邊進店一邊倉皇回顧,店小二還沒來得及將他扶起,殺氣的載體已然闖入,一群彪形大漢提著彎刀虎視眈眈,比吟兒昨天見到的韃靼人還要威猛。
接下去大漢們的話阡吟並不能聽懂,好像有說西夏語有說韃靼語,另一廂,隻見那跌爬之人臉色蒼白、不住磕頭,神態動作都是饒命。
“欺人太甚!”吟兒以為這裡也有欺軟怕硬,看那人書生打扮、文文弱弱,而韃靼人不依不饒、似將揮刀就砍,差點直接拍案而起。林阡一把將她拉住:“不太像啊,這裡好歹是金夏邊境,韃靼人不會敢隨意滋事。”
“那不一定!畢竟上次的侵略之戰,韃靼人是戰勝國,李純祐又弱小成那副模樣,他們不怕他。”吟兒垂眸,“也不知他怎樣了。”韃靼人之於西夏人,應就像若乾年前金人之於宋人,位高一等。
“靜觀其變。”林阡一邊關注事態不容命案發生,一邊按住吟兒不許她隨意暴露。
便在那時,店小二指向樓梯哇哇大叫充滿欣喜,好像是說韃靼人投降吧我們的人來了,果不其然,二樓下來的是和阡吟住在同一間客棧的昆侖派高手、也就是一品堂存活下來的最後四位,身後數十個親兵都是他們的隨行部下。
見到韃靼人時,他們自然不像旁人那般唯唯諾諾、心驚膽戰,而是隨刻彎弓搭箭、極儘威懾。他們也在高聲述說著什麼,應是在驅趕韃靼人走。
“韃靼人的刀,鋼火、鋒刃都不錯,西夏人的弓,原料極好,射程應當很遠。”林阡評價道,如果隻是江湖比拚,一品堂必然不會比韃靼人遜色多少。
氣氛越來越緊繃,不見韃靼人退、也沒見西夏人開弓,反而中間那個白麵書生痛哭流涕,愈發生無可戀的樣子。林阡覺得,事情應該不是表麵這麼簡單:這陣仗甚是怪異,隨著兩邊人數都越來越多,小小的飯館也擠不下,這到底是要一起終結了書生,還是說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這兩方僵持時刻,忽聽店外一聲怒喝“住手”,有人飛身而入掠過眾人頭頂、輕飄飄直接落在書生之側,兩邊刀弓手因他劍襲而陣型略見收縮,“眾位聽我一言!”這句連同上句都是西夏語,阡吟和部分韃靼人都聽不懂,那人顯然是生活在邊境很久了西夏語非常純熟,可是,為什麼是那個人——
吟兒一驚之下本能回望,看到門口果然有個熟悉的身影隨著這白衣劍客緩步入內——林思雪。
人群為她散開一條道來,她很快就到達完顏君隱身邊,雖隻瞬間,對視默契。
為何完顏君隱也要真龍膽?難不成他也研製寒毒?可是和這白麵書生又有何關係?
一頭霧水的阡吟兩個麵麵相覷,看著完顏君隱和西夏、韃靼人交流片刻,雙方戾氣竟然都消散不少,不多時,那白麵書生被綁縛起來交到韃靼人手上,西夏人立即一同簇擁著他們出去,完顏君隱和林思雪最後出門,一場鬨劇戛然而止,沒有流血沒有受傷隻有幾處淩亂……那麼這些人、是要往惜鹽穀去?
阡吟還不知道要不要跟去搶真龍膽,就聽見隔壁座位響起數聲拊掌:“小王爺好口才。”
完顏君隱頭也不回就知道是誰:“楚將軍觀戰久矣,竟寧可看戲,也不推動。”毫無驚訝,似乎一早知道她在這裡。
阡吟也根本不用轉頭就知道楚將軍是誰!哪裡能轉頭,轉頭她就看見了!竟然她也在?!
“何必推動?他們自然而然會合作,隻是時間早晚。”楚風流微笑斟茶。
“時間早晚?隻怕到那時,環慶已是林阡天下。”完顏君隱冷笑一聲,攜林思雪離開。
誰能想到,金南第九和金北第四竟是在這裡以這種方式對話。
“小王爺他……”齊良臣的聲音。
“看來是鐵了心要擋王爺的路。”楚風流歎了口氣,一飲而儘。
“他實在糊塗。世界太小,理想太高。”這個人是……軒轅九燁!
他們的聲音對阡吟而言都是那樣的刻骨銘心,絕對不會聽錯,可是,怎麼他們也都來了?!阡吟明白,令西夏、韃靼、小王爺、金人都趨之若鶩、而必須要用白麵書生敲門的東西,絕對不止真龍膽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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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楚風流等人也緊隨其後,飯館內隻剩下阡吟、掌櫃、店小二等寥寥數人。
“究竟發生何事?他們適才都說了些什麼?”林阡立即去找這店小二釋疑,他一進店就知道店小二通漢語。
“客官有所不知,這就要從頭說起啊。離咱們這鎮子不遠,有一處惜鹽穀、裡麵遍布毒蛇猛獸,多少年來,凡有入穀者皆化白骨,無人生還。”店小二停下掃帚,回憶,“咱們世代生活在這裡,不敢也無需前去闖蕩,所以竟然不知,那惜鹽穀的深處,現在已有了人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