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慕一夜未歸。
多事之秋,危機四伏,曹玄心急如焚到處找她,終於一路尋到宋恒駐地。
宋家軍都說,最後看見蘇慕時,她從宋恒屋裡哭著跑出來,但是宋恒到門口就沒再追。
考慮到她賭氣躲藏的可能,曹玄沿著山路找了幾個時辰,不想竟在不遠僻靜處的樹叢中,發現了蘇慕從不離身的那枚銅板。
現場隱約有拖行痕跡,很顯然,是遇襲、失蹤。
總而言之,最該為此負責的宋恒,醉酒悶頭睡了一整晚,最後一個才知道這事。
知道的那一刻,他鼻青臉腫,還沒有清醒,夢力太巨大。
搖搖晃晃勉強站穩,卻沒太懂這是什麼事,為什麼坐家裡還能被麻煩事找上門……
曹玄前一刻大吼的話,如刺眼陽光照入黑夜般衝進他雙耳:“慕她,是因你不見的,她有任何閃失,我便唯你是問!”
“唯我是問……”宋恒眼神空洞,一字一字複讀,好像看見林阡;那時曹玄已經在講第二句,看宋恒遲鈍這麼久,怒恨交集,不可遏製向來悲喜不形於色的曹玄,臉上竟驟然浮現出殺意:“還沒醒?!”
眼看宋恒半睡半醒、曹玄又正暴怒,於是竟出現了曹玄痛毆宋恒、宋恒毫無反抗的情景,無論曹玄動氣、抑或宋恒龜縮,這場麵都堪稱千載難逢,教在場的官軍義軍哪個都看懵,一時之間全部忘記拉架。宋恒雖無意識、本能要躲,才一移動腳卻更疼,險些摔倒顏麵儘失
緊要關頭忽有一把長劍從旁橫挑,將曹玄差點出鞘的刀倒逼回去,眾人還未看清來者何人,就見紅影一閃,卷起宋恒回了屋子,繼而一聲巨響、門嚴嚴閂上,徑直把曹玄等人關在屋外,不刻,傳來一聲厲喝:“宋家軍乾什麼吃的,由著外人上門打堡主?送客!”
宋軍軍頃刻從擺設變成精兵,一個個如夢初醒衝前逐客。
曹玄眼中布滿血絲,終於也有些清醒,對麾下說:“找到小姐要緊,這帳日後再算。”轉身旋走。
門後宋恒終於恢複知覺,眼淚都流了下來,隻一直喃喃念著慕的名字。
昨晚吟兒宿在鋸浪頂上,回味了許多嘉泰年間的往事,曾經住在周邊的人們,雖然清風犧牲了、林阡和輕衣皆遠在陝西,好在輕舞現在已經是個合格的家主,聽弦思雨有情人終成眷屬,致誠夫婦依然恩愛有加,小除了把木芙蓉打理得賞心悅目外,也開始學著做顧家的少主。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說的便是如此吧。
後半夜風雨大作,她被驚醒時觸到枕席,油然而生一種孤獨感,好像體會到了一絲半縷、當年她在嘉陵江失蹤後、林阡苦思她的每個日夜的心情。“傻小子,就這樣想啊想啊,想白了頭發。”現在換她想他,才剛分開幾天,就恨不得回到他身邊。
黎明時分,天驕前來與她敘事:“一天一夜過去,那奸細還是不曾上鉤,委實蹊蹺。”
“確實蹊蹺,他對子榆做出那樣的事,說明他根本克製不住報複心理。”吟兒說到華子榆,不免再歎了一口氣,續道,“若還在短刀穀裡,他根本不會視若不見;離開的可能也微乎其微當夜是他唯一可走的時間,他卻用來報複,後來天驕封鎖及時,諒他插翅也難逃了。”
“他還在,但他正想去事發地時,被理智的人攔住了。”天驕推測。
“你的意思是……”吟兒一愣。
“有能力攔住他的,隻有他的上級。”天驕說。
“主使四,也沒出得去。”吟兒會意,“他倆在一起。”
“不錯,他的下線們,或當夜逃離,或被擒自儘,幾乎都已不在短刀穀中。”天驕回答,現在看來,吳曦的肅清使得短刀穀和控弦莊兩敗俱傷短刀穀裡金國奸細全軍覆沒,銀月想派遣的新細作毛將焉附,然而天驕也未能實現原計劃對他們反向摧毀,還枉死了這許多無辜。
正自交談,楊致誠在外求見,原是官軍中人拜托他領著來拜訪盟主。
真是會托關係,看得出楊致誠和鳳簫吟交情匪淺,除此,這些年來楊致誠給林阡輸送了包括楊致信、楊哲欽等多個奇才,兩方麵疊加,楊致誠被認為是通往林阡夫婦的最佳捷徑也就不足為奇。
來者自稱是成都府楊大人的親信,他站定之時,臉上全然憤懣,教徐轅一眼看出了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感,這些年來,見得慣了。
“盟主,天驕。下官有事陳述,還望二位做主。”那人見禮,不卑不亢,“今年二月,朝廷任命程鬆做四川宣撫使,任命這吳曦做程鬆的副職,可是,據說程鬆在臨安的時候,能升官發財都是因為向吳曦送禮,如此,程鬆如何駕馭得了吳曦?這也就罷了,近日朝廷還給吳曦‘節製財利之權’,那還得了?楊大人寢食不安,怕川蜀被吳曦任意橫行、隻手遮天,因此寫信給朝中大臣,指出‘若然兵帥異變,四川總領原有察覺發報之權,如今卻受他節製,內憂不輕也……’
“楊大人生怕吳曦在川蜀自立而朝廷後知後覺,可信寫出去猶如石沉大海般不受重視!下官鬥膽,向盟主與天驕稟明,望盟主與天驕能夠管製!”那人口中的楊大人,憂國憂民卻人微言輕,那人看到鳳簫吟對吳曦的製裁就等於看到了希望,所以第二天就向她來告狀。
“川蜀,慶元年不曾姓蘇,嘉泰年不曾姓郭,開禧年也斷然不會姓吳。”吟兒當然聽懂了,那人是指吳曦不安分,假以時日他大權在握可能有不臣之心。
然而韓胄不知是出於何種緣故,竟把川蜀全權交給了吳曦,堪稱絕對信任。四川總領儼然是約束不了他,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情,都隻能由義軍來越俎代庖。
但越俎代庖……又談何容易。用不著天驕勸阻,她也知道林阡不會同意她繼續和吳曦內耗,雖然快意,後患無窮。相比鐵腕作風,當然還是懷柔政策更適合。隻是手段一旦溫和,很可能效果又沒這麼立竿見影,比方說她昨天才恐嚇完、吳曦那幫親信立馬把肅清啊調查啊全都結束了……
那人走後,吟兒將手中密信遞給徐轅看,徐轅來之前她便在讀這封,正是來自四川總領本人的告狀。“官軍內部,自成體係,盤根錯節又勾心鬥角。”吟兒當然憂心,舉國北伐的主體居然千瘡百孔。
“據我所知,吳曦並非歹毒,隻是私心甚重,然而說他平庸,又有些許心機。總而言之,我們走一步算一步,以不變應萬變。”徐轅寬慰道。
“主母,天驕,宋家堡和官軍一起來人求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青楓浦剛安定,這廂蘇慕又失蹤。
事發後,曹玄、宋恒駐地,各派遣了數支人馬尋找,半個上午卻杳無音訊,事情的性質很可能變惡,若與奸細相關那就必須上報。
不過與曹玄麾下的擔心焦慮截然不同在,宋恒方麵來向鳳簫吟稟報之人,義憤填膺在於曹玄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向宋恒大打出手,“曹玄如此囂張,實在有失體統,必須向我堡主道歉!”
吟兒難免被這硬氣的話語吸引,百忙之中移開視線細細打量了一番,那人身著紅色戰袍,紮著馬尾,英姿颯爽,乾練精明。
宋恒長久在外,偌大一個宋家堡不能沒有人顧,就好像林阡有徐轅、寒澤葉有戴宗、百裡笙有江維心、越野曾有穆子滕那樣,誰都該有這樣一個你衝鋒陷陣而他坐斷後方的副手,宋恒自然也不例外,那人名叫陳采奕,五年前繼承了其父的職責看護宋家堡,對其名聲吟兒偶有聽聞,但因其從未邁出過江西半步,故而不曾謀麵。
近來吟兒看清楚了宋恒為人處世的缺點,才知道這些年來陳采奕豈止副將,分明管家,堡主不在江西,是他把宋家堡打點得井井有條。吟兒想,主弱副強,而不生變,隻能靠一顆忠心約束吧……
今天是吟兒第一次見到陳采奕,果不其然與宋恒性格互補,宋恒幼稚軟弱,而他剛硬成熟
卻沒想到,這個陳采奕原來是個年紀輕輕、二十出頭的女子……
“曹大人應該隻是一時心急,陳將軍且放心,待慕找到便沒事了。”吟兒從驚詫中回神,回答。
“倘若找不到,那曹玄是要定堡主性命了?這事情的責任怎能完全算到堡主頭上,我宋家堡又豈是任人宰割之軍?”陳采奕來勢洶洶。
吟兒對短刀穀內的所有事擁有絕對說話權,此刻語氣一硬,將她氣勢鎮住:“都把話帶回去給主帥:即使慕是最壞的結果,我也不會允許曹宋兩家交惡,誰若啟釁,以叛逆除。”
那陳采奕原本極是憤慨,聽到這裡,斂了怒色:“主母英明。”
風波暫時平息,目送曹宋雙方陸續離開,吟兒重重一歎,轉頭看向徐轅:“誒,我話說得好聽,但若真是最壞結果,辛苦的可是天驕。”
徐轅神色凝重:“一如曹玄擔心,蘇慕很可能是躲藏之際撞見了奸細,隻怕就是那兩個沒逃離的主使。”
“那個害了子榆的罪犯,他原來一直藏在宋恒駐地,昨日他想去青楓浦奪下李先生的頭顱,被主使四發現並製止……”吟兒順著他的思路推。
徐轅點頭:“蘇慕不巧撞見,一不做二不休,他們將她綁住。”
“主使四,為何當晚沒有逃得出去?他有足夠理智,足夠時間。”吟兒忽然搖頭。
“他是主帥,勢必殿後、清理、轉移、銷毀……他是有足夠時間,卻不是用來逃。”徐轅設身處地,短刀穀這麼大的據點,哪個細作頭目舍得直接扔棄。
“好吧……那麼慕涵,是死是活?”青楓浦事件吟兒雖然處理了罪魁禍首,可血債還有另一責任方沒有償還。這個節骨眼上,她當然不希望死傷數字增長。
繼續增長,隻能說明夢魘還在持續,悲劇沒有結束,短刀穀不曾徹底安寧。
“目前那罪犯很可能已經清醒、理智,不太可能再回事發之地、而隻想要和他的上線一起離開短刀穀。”荀為幫他們分析,“然而盟主和天驕早已封鎖穀口,他們最好的逃生方法,便在蘇小姐身上。”
不再泄憤,而想逃離,所以,蘇慕現在應該還活著。吟兒難免有一絲欣慰:“他們想以慕為人質,按理說此刻應該已經來脅迫我了?”
“那主使四應該深諳‘避其鋒芒’,用慕來談條件是最不得已的辦法。”荀為搖頭,“他們會像當日威逼範老那般,利用蘇小姐掩護他們,在我們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出穀去。”
“事發已經這麼久……”吟兒蹙眉,“看來要問昨夜各地的守衛,才能知悉慕的後續行蹤。”
“那幾個奸細若從宋恒駐地出穀,勢必經過各大要道,實非易事。雖然這些日子兵馬調動良多、守衛也不見得認識蘇慕,但不可能對曹玄的令牌經過一無所知。”天驕說。
方向一旦找準,很快傳來消息,昨天晚上,確實有個拿著曹玄令牌的少女駕車想要在長坪道西通行,但因為當地戒備森嚴並未給她通過,守衛對她說等他們通報曹玄再做定奪,一眨眼她卻不見了,“偏是官軍那邊的令牌,我等不熟知,不敢擅自做主。”“那令牌確實屬於官軍,但那女子,不像蘇小姐啊……”所以守衛們在曹玄詢問單獨一個蘇慕時沒有響應。
“喬裝打扮過。”吟兒意識到這一點,“凶徒在車裡。”
“在長坪道西便受挫,東出的可能性極小了。”徐轅道,吟兒同意:“不能往東,隻能南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死亡之穀?”
死亡之穀,當年林阡就是靠它突破了蘇降雪的想象、率領盟軍進駐短刀穀,其中遍布機關陷阱、沼澤深淵、寒冰激流,堪稱絕對死地,但若克服萬難、渡過全境,那麼首當其衝的景州殿、洛知焉根本不是林阡對手。
如今反向思考,對於凶徒們來說,南下比東出要突破的人為阻障要小得多,至於進入死亡之穀以後如何渡過天然屏障,他們或許也是走一步算一步雖然不像林阡洞悉死亡之穀全局,但畢竟當年的銀月就紮根於死亡之穀,對於當中一些地段,控弦莊很可能熟知。
“時隔一夜,恐怕現已就在死亡之穀,蘇小姐完全失去了掩護之用,對他們來說隻能是有備無患。一旦他們僥幸走出,蘇小姐將會立刻喪命;如果他們走不出去,時間一長,失去理智,蘇小姐怕也等不到做人質的時候。”荀為麵露憂色。
“不能等。”吟兒知道主使四可能還能控製情緒,另一個的狗急跳牆她已經領教過。
曹玄聞訊當即趕赴,將死亡之穀周邊全然戒嚴,首先號令民眾轉移、繼而封鎖所有出入口,也因為看在吟兒和徐轅的麵子,允許宋恒率人前往其間。此舉周全而大度,才是吟兒熟知的那個曹玄,不過經過這件事她隱隱覺得:蘇慕是曹玄的軟肋。
官軍義軍知情者都請纓前往剿匪,天驕一一給他們降溫,左右拍著李貴李好義的肩膀說:“一旦確定奸細就在其間,立即部署合力攻破,眾位稍安勿躁。”言下之意,畢竟奸細們也可能是聲東擊西。
終於將眾人勸服,徐轅才剛回身,忽而眼前一黑,吟兒察覺而扶住,驚問:“天驕,怎麼?!”
“沒什麼,幾日沒有睡好,昨天好不容易睡了,夢境卻有些驚魂,所以,又沒睡好。”徐轅半開玩笑,示意無礙。
“是什麼噩夢,能讓天驕都驚魂……”她半信半疑,有點納悶。
“好像是,關於陣法的夢吧……我隱約夢到了預感不好的八個字,似乎是某種提示,一時匆忙,記得模糊。”他定神細想,緩緩念起,一字一頓,“天選之人……”
吟兒一怔,還未回神,身後傳來另四個字。
“染血陣門?”寒澤葉壓低的聲音在吟兒耳畔響起,吟兒驀地懂了,那是關於江山刀劍緣的讖語。
“昨晚我也夢見了相似的八個字……大約是說,掀天匿地陣就快開啟了,但在那之前,需有一個不在風煙境中的人,是天選之人,染血於陣法之門,以之為祭,將陣開啟。”寒澤葉繼續說。
“陣門何在?那人是誰?血染,又是何意?”一滴血和全身的血不可同日而語,她可不想再有任何無辜遭殃。
“尚不明確……也製止不了。”寒澤葉看透地說,她望著他邪氣的眼眸,冷不防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