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有林阡亂打,後有激流席卷,失血過多的段亦心,毫無意外瞬間落水。
她雖在豫王府排名第五、各種兵器都精通,偏巧不擅遊泳,何況本就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一旦沉入江中,便去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浪潮洶湧,電閃雷鳴,昏暗中先是魂悸魄動其後心驚膽戰,緊接著,絕望,麻木,寒冷,刺骨,“好冷……”僅剩的披風都已被風浪吹遠,她失去意識前,呢喃出這最後一句。
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好像又沒那麼冷,依稀被誰從漫天遍地的水龍裡搶回了性命,誰,是父親嗎……本能地依偎去追索溫暖,一刻,兩刻,很久,終於不再心弦緊扣,閉上眼安然地鬆開了手。
“活著!還沒完!”那人以命令的口吻對她吼,聲音如強烈的陽光衝破陰翳,因為他,耳畔的江水慢慢從喧嚷變得空靈,因為他,她的心越來越安靜,身體越來越柔軟,因為他,半點不用擔心,可以放肆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好像醒過卻不在這個時空,魂遊到仿佛千世萬代之外,輪回了整整一圈才被那人急切的呼喚拖回原點“段女俠”?誰在叫我?
怎可能是父親!一驚而醒,魂才附體,早不記得她是怎麼幾乎身無寸縷地獲救,轉過頭卻看見果然是那個男人隔著幾步全身濕透,而她,竟也囫圇穿著落水前被強行撕脫的襦裙,此時儘管破碎不堪,總算身上有所遮蔽,然而如果遇上無恥之徒,隻怕還會覺得猶抱琵琶半遮麵。
她向來嚴厲、冷傲、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示人,何曾有過這樣的羞恥遭遇,就算那人是林阡也不可以……不,她最怕那人是林阡!
近來宋軍關於“主公藍衣初戀”的流言頗多,大抵都是覺得像她這樣的才貌雙全,隻能配如他那般的梟雄?然而,不管他是否同道,到底是有婦之夫!她不堪其擾,特意換成黃衫,就是想要與他保持距離。誰料天意弄人,越躲越來,卿未晚趁人之危動手動腳便算了,哪想到他林阡打起架也竟然沒頭沒腦!本來她隻是怕被他看見胸腹傷口,結果……好像是……看光了。
“段女俠,你醒了。”林阡瞧見她醒,麵露稍許喜色,倏然就轉成尷尬,“實在抱歉,在下那一刀……實在太魯莽了……”
她環視四周,好像是個偏僻的洞窟,她正睡在火邊、外衫還在烤乾,而他卻在好幾步外另生了火,想必是怕人誤會損她名節,故而寧可穿在身上烘乾……可是那又如何?此地沒有第三個人,她這身襦裙還是他給她穿的!所以……這小子追進江浪前還沒忘要順手牽起她的衣物是嗎!“你倒是自信,一定會救到我?”她不堪再想,鬱悶至極,極力保持威嚴,向他漠然發問,從他身上濕漉的程度可以看出,其實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
“啊,因為在下水性極好。”衝入江浪之前他太匆忙忘記帶腦子,隻記得她很介意地說過“彆碰我”,一心想著女子當然是名節最要緊,所以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帶上她衣裙,將她救上岸後也是一邊幫她止血一邊立刻給她穿戴,穿衣取暖同樣也是為了救命……然而那些衣裙本就破碎還進了水,貼在她身上更顯出曲線玲瓏。饒是他那樣的目不斜視坐懷不亂,也不禁對著她的身體怔過一怔,那一刻他想起了一個美麗的身影,雖然模糊,好像也是這樣的自帶幽香,那柔軟的嬌軀曾在他懷中流連纏綿,儘管為了他遍體鱗傷,可在他眼裡,每一寸肌膚都如雪似玉……油然而生悲愴之意,若不是段亦心需安置救命,他險些當場哭出聲。
他素來尊敬段亦心,小時候在摩天嶺的迷宮裡與她初遇,心裡就對她留下了一副女英印象,從沒想過叱吒風雲如她,竟會像今夜這般在他臂彎裡荏弱得像個女嬰。後來他一路抱著她狂奔不休,總算在這西陵峽的山腰尋到處洞窟生火……此刻看她好些了故而輕鬆回答她,卻不知這樣微笑著雲淡風輕地回答更加沒帶腦子。
“你……”她實在不知是氣是急,又不能對他氣對他急,畢竟他腕上的傷還是她咬,百味雜陳,才剛起身,便又仰倒,天旋地轉,他眼疾手快即刻上前將她扶穩:“這是……經脈倒行?!”她恍然這是她為了打死卿未晚而亂運內力的後果,可那時她猝然臨死已經說不出半句話,就在她半昏半醒再度性命垂危的時候,他二話不說抵住她心口就給她運功逆轉經脈救人的第一刻當然是把人當作麾下小兵看待的,不假思索選擇心臟隻因那是最快的療傷途徑。片刻後發現她又一次臉色大變,他才意識到他又失誤,但那時顯然已覆水難收,手與她胸口隻隔了一層薄紗卻不能動:“對不起,段女俠,在下不是有意……”百口莫辯,臉上一紅。
“沒關係……”她強裝冷漠,言簡意賅,摩天嶺迷宮裡,她也被他救過命,不過當時萍水相逢,她有很多實話沒對他講……心念一動,現在不也還是萍水相逢嗎!?心亂如麻,她素來嚴肅的臉,不敢抬。
他滿心都是愧疚之意,卻不得不緊貼她的身體,唯恐差一絲氣力都會害她死去。
清風吹起絲絲秀發,火光暈染雪白容顏,那一刻隨著她的先行沉默,乾柴折裂之聲愈發響亮。
“大人,小心,這半山腰極是陡峭。”“據說諸葛孔明的兵書藏在石縫裡?”“咱們尋到,獻給元帥?”遠處忽而有人說話,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若是尋到,可要留意著,彆被前鋒都統的人奪去居功。”“那是自然,不可便宜了他!”“兵書寶劍峽,兵書在此,那寶劍又在哪裡呢?”
“原是遊到這裡來了……”林阡聽當地人說起過,北岸崖壁石縫中有懸棺,相傳諸葛亮在此藏書,所以才會給此地命名兵書寶劍峽。
倏然警醒,“大人”?“元帥”?“前鋒都統”?莫不是完顏匡的麾下到了三峽?適才他為了救段亦心匆促跳江,遊上岸後又急於救她,一時難辨到了何地,想著暫時與世隔絕片刻再說。好不容易才找到個洞窟暫避,竟還是躲不過人煙……
“有人?!”洞外突然劍拔弩張,原是有人聽見聲響。然而,雖然段亦心呼吸粗重,他們相距都有百步開外,對方能夠聽到,顯然武功不低。
“完顏匡,派人,護送小王爺……到此,尋我。”段亦心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
林阡立刻領會,這些所謂的小豫王親信,其實都是看在完顏匡的麵子上才護衛他,所以不是每個人都能恪儘職守居然有些人一旦從襄陽的苦戰抽身,竟就地遊曆起南宋的山水來了,當然了,也有令行禁止和小豫王同行的,這就暴露出完顏匡麾下並不團結的弱點。結合他們適才談話的內容,林阡有理由相信:他們內部派係眾多爭權奪利,與輕舟說的襄陽十勝論完全契合。
段亦心臉色蒼白,經脈仍不曾順暢,他注入她心臟的真氣還在往她全身蔓延,絕對不能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敵人中途打斷。甫一分清敵我,不允他們進來,才剛有人到洞口,他便迅速抽離雙刀一心二用、右手繼續救她命,左手長刀迅猛對外揮斬:“飲恨刀林阡在此,進來一個殺一個。”
“不可……”段亦心來不及勸阻,他那一刀就給外麵緩步移近準備探頭進入的金軍高手們演示出了“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炸裂景象一瞬功夫,洞口的山石土崩瓦解,先鋒們灰頭土臉全被這爆炸品驚得杵在原地……
中堅們原還迅速平靜,以為這隻是一驚一乍:“唬誰呢,你是林阡我還是林楚江呢……”隻因林阡不可能殺不死人,話未說完,先鋒們接連吐血,中堅們頓感不適……
隨著前麵的中間的一個個漸次倒下,後麵或有臨陣畏縮的,或有色厲內荏的,或有戰念飆升提起刀槍的:“惡魔林阡?”“怕他作甚!”“他躲在此,不惜自報來曆,說明他現在戰力極低。”
“說得是!再強的人也有落單、或者不方便的時候,適合咱們乾掉他,拿他首級去攻襄陽!”膽色來源於理智,“弟兄們!我們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那幾十個人分作三派,最後卻大部分統一在最後一派:戰!“衝!”
“豈敢再次連累襄陽。”深知對手不弱,林阡打定主意認真應戰,一邊融彙林楚江、程淩霄以至於淵聲所教的強悍招法,一邊專心用完顏永璉、和尚、燕平生的慈悲之意化解戾氣,敵人不管是接二連三衝還是一起上,全部都被他有輕有重恰到好處地打退打傷。
“遊刃有餘……”段亦心暗自震撼,適才她之所以說“不可”,是因為受過林阡“收刀太猛”的害,怕他亂打先把這洞窟打塌了害人害己,現在看他打得從容總算放心,放心沒半刻就覺得臉被什麼一擦而過,心念一動,正上方果然落下了第一粒土。
“莫走神。”林阡提醒她潛心勿用,凝神接受他的內力,她趕緊緩過神來,服從地不再懷疑,任憑他氣流打通她經脈。
期間他一直一刀一殺,來一輪攻擊就打散一輪,觀其刀法,氣勢、膂力、境界、招式、內力、速度、意誌,無不是妙到毫巔,出神入化,“如寓天地自然,富含動靜變化,幽微似具神玉為骨,大氣盤旋如摧霹靂。”她儘量克製著自己不去欣賞,因為隻要看就會忍不住讚歎,好一個少年人,他竟懂得,以放神八極之刀,騁通天儘人之懷……
然而,即便明知他真是林阡,還是有不怕死的金人不顧一切往裡麵殺,還好不消半刻就越來越少,留下的當然是自恃武功極高的。
隔空交擊多次,他掂量出實力超群的約莫十個高手,九個在沈延水準,一個在穆子滕上下,不是他能輕輕鬆鬆擊敗。
便那時,頭頂碎石越落越多,紛紛揚揚如雨潑打,陡然從天而降一本兵書狀的物件,剛好砸在其中一個金人的肩上,那人一愣,找到借口不用跟林阡打,俯下身來拾起一看,喜不自禁叫喊:“諸葛孔明的兵書!”
“當真!”眾人雖在苦戰,卻都喜出望外,喜……不過刹那,對麵一道弧光襲來,強行從那人手中將兵書勾帶走:“我家軍師多,歸我!”
“……”誰想到會有這變故?金兵們全都氣不打一處來:“果不其然!”“掠奪者啊!”
塵霧間七個高手一同衝上,他提速運力一刀猛斥,颶風中刀色如霜氣吞萬裡先下一城,地麵火星隨鋒芒一同湧蕩噴濺。
對麵默契集結七星,陣勢奪魄反向逼掃,霎時與林阡飲恨刀對攻。交纏撞擊,巨響聲落,那七人全都橫向飛出,林阡步子也移了半寸,內氣一動,他身側段亦心便一聲慘呼。
他趕緊回頭顧段亦心,然而內氣分回她多了些,就攔不到後續三人撲進來。他們武功更高,自然衝到更近,一見此地孤男寡女、段亦心還衣衫不整,他們臉上都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武功最厲害的那個瞪圓了眼睛赫然持斧就砍,氣憤不已:“一邊尋歡一邊打架,竟是這般瞧不起人!?”
林阡右手始終不離段亦心,左手擊飛兩個後堪堪格擋了這一斧,忽然間兩邊的氣力調運開始出問題,她覺察到他臉色微變,知道他難免被她連累:“盟王,彆顧我,你一個人走吧……”
“必須顧。”他微笑,很快化解了內氣鬱積的結,“說好要掩護你到萬州,現在還差一步。”她一怔,沒再開口,原已感覺枯死的五臟六腑,終於又感覺到甘泉的滋潤。
彼時洞窟內亂撕鵝毛,四麵動搖真有崩塌之勢,林阡思及段亦心情境凶險、受不得半點乾擾、而此地地形極度不利,若再滯留隻怕要被越來越多的金兵合圍,心忖“必須趕緊離開”,遂不再壓製自身內力,但既然用飲恨刀法易走火入魔,便選擇快斬亂麻地施展二十五刀“萬雲鬥法”,風格驟變,那位持斧的高手被殺得猝不及防,立竿見影就滿身是血倒在道旁。
“段女俠,得罪了。”他不得不裹緊了她攬在懷中,一路從那洞窟裡往外殺去,騰挪輾轉,左劈右撩,橫衝直撞,十步一人。
突出重圍,雪光血影裡,見不到林立的刀槍劍戟,而隻能感覺他鋪陳金戈鐵馬,蔓延熱血萬丈。
看不清,那究竟是怎樣的刀?卿旭瑭橫掃千軍,越將軍神威千重,而他,束萬裡山河為一線!
“兵書寶劍峽,兵書在此,那寶劍又在哪裡呢?”哪裡?那一路,落滿了劍。
還在哪裡?眉中藏劍鼻懸膽!
重見天月,望長江煙水澹澹,霧雨蒙蒙。
“和先前的浩浩蕩蕩相比,竟彆有一番風光……”段亦心經脈通暢不少,當追兵們的喧嚷愈發遠,她正自回憶江水的洶湧湍急,忽然好像回憶到了什麼不該回憶的,這一晚全部都不能再回憶……身體一顫,臉色慘白。
“原本是我軍遇伏,沒想到會連累你,段女俠。萬分對不住。”三峽名勝極多,林阡通過地標分辨出所處方位,意識到已在可以對盟軍求救的範疇,但本來就是自己心急才離開柳聞因、單槍匹馬當先來援越風的,此刻再發信彈勞師動眾來給他接應沒有必要,想著“敵人再多,我也能對付”,便在野渡旁拖了條破爛的孤舟,修補片刻試了可以下水便立即行動,這時轉頭來發現段亦心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總覺得她今夜的所有遭遇都是給盟軍擋了災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