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他爸打電話,問了好多好多遍,最後一個人坐在屋裡頭好久。”
那時候她一個老太婆不識字,也不認得去大城市的路,外頭下的雪又大,一個人坐在屋裡頭坐了好久好久。
她恍惚地想她乖孫才一歲多,怎麼就要吊著最後一口氣呢?
於是在天寒地凍中。老太太冒著大雪去村外頭的廟。
老太太跪在廟前,燒了一柱又一柱的香,對著廟裡的菩薩拜了又拜,求求老天爺和菩薩開眼,彆讓閻王帶走她的乖孫。
如今幾十年後,老太太還能咂摸出點細節,她拄著拐杖叨叨道:“我就跪在菩薩麵前,求菩薩跟閻王說彆帶走我乖孫……”
上到最後台階,老太太抬起頭,在白茫茫的紛飛雪粒中,慈祥地望著眼前陳舊的寺廟,仿佛有點小驕傲道:“最後你猜怎麼著?”
她拍了拍身旁金發男生的手笑眯眯道:“最後菩薩聽見我說話嘍。”
“過了個把小時候,乖乖他爸就火急火燎地給我打電話,哭著跟我說乖乖他出來了。”
陸黎渾身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下來,微微停窒的呼吸也跟著吐了出來。
在呼嘯的風雪中,他後知後覺地恍惚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老太太回頭,拍了拍身後怔然的金發男生讓他跟上。
陸黎撐著傘跟了上去。
寺廟確實衰敗了好幾年,青灰色磚瓦看上去千瘡百孔,小小的一方天地裡供著一尊泥塑的菩薩,手持著淨瓶,麵目柔和。
明黃色的經幡隨著寒風晃動,投下晃動的陰影。
老太太放下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到蒲團前,給菩薩燒了好幾柱香。
外頭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白茫茫一片落得越發地密。
院子裡,剛去走完親戚的薑父提著大包小包親戚塞過來的年貨,立在院子門前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走進院子客廳時卻發現客廳裡空蕩蕩。
他在客廳張望,一邊走一邊道:“媽——”
空蕩蕩的客廳沒有回應。
薑父有點納悶,把大包小包的年貨放在桌上,去院子外頭張望找著老太太。
外頭的院子旁,張嬸子正瞧著他笑道:“**啊,找老太太是不?”
薑父連連點頭,聽到張嬸子將門檻上的落雪掃淨笑嗬嗬道:“老太太估計是去拜廟了,剛才我還見他們那朝著村頭後山的老廟去。”
薑父有點無奈道:“外頭雪大,這麼大年紀了萬一要是摔一跤……”
“那廟也沒什麼人,你說這老太太……”
薑父叨叨著隨手抓了一把大傘,急匆匆地往村頭後山的老廟走去。
村頭後山的老廟不好走,山不算高,但卻落滿了積雪,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響聲。
薑父一路攏著手,嗬著熱氣,心想這天氣若是不戴手套,估計得凍脫一層皮。
他怕老太太出事,走得又快又急,沒多久就走到了老廟。
老廟果真破了很多,薑父收了傘,遠遠地就瞧見了老太太在老廟前頭拄著拐杖,跟一個老和尚笑嗬嗬地說著話。
他急急忙忙趕上去,去看老太太一路走上來有沒有摔著,仔細查看後又讓老太太隨著他下山。
老太太不大讚同,她回頭瞧著廟裡頭道:“小陸還在裡頭哩。”
“等他出來再說吧。”
薑父隻好抓著傘走去了供著菩薩的廟堂。
一方窄窄的廟堂,明黃色的經幡晃動卷著雪粒,手持淨瓶的菩薩像下,跪著一個金發男生。
外頭風雪呼嘯,寒風灌得人喉頭發嗆,薑父怔了怔,在廟堂的門檻前,望著跪在蒲團前的金發男生。
他朝菩薩像磕著頭,一下又一下,脫下手套的手掌指骨凍得通紅,碰在地上而後又雙手合十求著菩薩。
泥塑的菩薩像眉目柔和,有些邊角甚至已經脫落,薄薄一層的蒲團發著潮,破舊不堪。
跪在地上磕著頭的陸家大少爺卻安靜虔誠得厲害,在這座山村,這座小廟一下又一下地不落朝著菩薩磕著頭。
薑父愣然了好久。
他抬頭望著廟堂,才在久遠到模糊的記憶中翻出了點回憶。
老太太常常叨叨絮絮跟他說,乖乖多虧了菩薩保佑,乖乖一歲那會她在菩薩廟拜了整整一晚上,村頭後山的廟靈得很。
薑父也曾去拜過。
但後來老太太常說孩子生了病肯定是身上的邪祟在作孽,要找大神給驅掉,這些鬼神的話說多了,薑父就越來
越以為是老太太年紀大了,迷信得厲害。
皚皚白雪裡,經幡晃動而後又緩緩停歇下來,仿佛是風雪終於停了下來,變得柔和。
“張嬸——”
院子裡,薑宜裹著圍巾,他有點納悶,朝著鄰居旁的人叫道:“您瞧見我爸爸和奶奶了嗎?”
一覺醒來,整個屋子裡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薑宜裡裡外外都找了個遍,都沒找到人,就連陸黎也不見蹤影。
張嬸瞧見他,喲了一聲,跟小時候一樣塞給了他一把糖,笑眯眯道:“你爸跟你奶奶啊,估計去村頭後山拜廟去了。”
“哦,對了,你那個金發的外國朋友啊,也跟著老太太一塊去了。”
薑宜兜裡被塞了一把糖,他朝著張嬸道了一聲謝,就去院子廚房裡窩在鐵鍋爐灶就著餘溫取暖的狸花貓拎了起來。
滿身是灰的狸花貓喵喵叫了兩聲,薑宜打了個噴嚏,在滿天的灰塵中彈了彈狸花貓的尾巴,嚴肅地教訓道:“小心燒成黑貓。”
狸花貓抖了抖身子,薑宜又打了個噴嚏,院子裡就走進來一行人。
薑宜抬頭,狸花貓趁機跳走,一路逃竄到院門口時,被陸黎彎腰拎了起來。
薑父扶著老太太,老太太樂嗬嗬地還在說剛才的老和尚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薑父無奈道:“我去給您燒點薑湯驅驅寒。”
老太太的鞋襪踏在積雪上,鞋麵有些浸濕,便回房間換棉拖鞋。
薑宜對著陸黎遞給他的狸花貓又打了一個噴嚏,嘀咕說好多灰。
陸黎失笑,把狸花貓放在地上,拉著他進房間。
房間裡,薑宜坐在床上,他雙手撐著床,微微歪著腦袋問道:“奶奶帶你去拜了廟嗎?”
陸黎點了點頭。
他半蹲下來脫下手套,將手放在口袋裡捂暖才拿出來。
薑宜低頭望著陸黎,看著他撩起自己的褲腳脫下棉鞋,握著他的腿放在膝蓋上,然後口袋裡拿出了一根扣著銅
板的紅繩。
薑宜午睡起來時偷懶,沒穿襪子,踩在陸黎膝蓋上後有些涼,腳背稍稍繃了繃。
陸黎低頭,將扣著一枚銅板的紅繩仔仔細細地係在他的腳踝上。
薑宜問道:“這是什麼?”
陸黎抬頭,望著他一會,才說這是保平安的。
薑宜失笑,他微微彎腰,摸著麵前人的腦袋道:“Arno,這是大人怕小孩夭折才會係上的。”
“是小孩子才係的東西啦。”
陸黎嗯了一聲,卻並不將它取下,隻是低頭望著那枚銅板長久地不說話。
薑宜望了一眼係在腳踝的紅繩,他問道:“這個從哪裡得來的?”
陸黎給他放下褲腳:“廟裡的老和尚給的。”
薑宜微微一愣,他又低頭去望紅繩奇怪道:“我記得奶奶說那個廟裡的老和尚脾氣怪得很。”
陸黎想起老和尚對他說的話,頓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道:“可能今天心情好。”
他沒說那個老和尚對他說頭一次見一個金發的外國人對著菩薩跪得那麼虔誠。
畢竟那座廟太老也太舊了,也太久沒見著這樣的人了。
老和尚問他跪在菩薩麵前求什麼。
他對老和尚說,他想求他的愛人一輩子無病無災。
如果不能也沒關係。
他扛得住。
放在他身上讓他來抗就可以了。
———
第一天一清早,陸黎就起床準備開車趕回陸家。
薑宜跟著他去到院子門口,陸黎低頭幫他掖了掖圍巾讓他進去,不要在院子裡吹冷風。
薑父在院子外溜溜達達的走著,他背著手,時不時抬頭看著院子外的薑宜和陸黎。
薑宜扭頭,他遲疑地壓低聲音道:“爸爸怎麼了?”
陸黎心裡也知道願意,大概是薑父不願看到薑宜跟他離得那麼近。
他搖了搖頭,然後找了個借口,低聲道:“外頭風冷,薑叔估計怕你在外頭著涼。”
薑宜點了點頭,一邊揮手一邊往院子裡走,還讓他開車慢一點。
陸黎單手插兜,然後朝著在院子裡溜達的薑父恭敬道:“薑叔,我先回去了。”
薑父背著手,朝他走來。
陸黎看著薑父朝他走來,以為是自己哪裡沒做好,想了想道:“您放心,這幾天我不會回來纏著乖乖……”
話還沒說話,他麵前就被塞了一個紅包。
陸黎愣了。
薑父拿著紅包,看上去有點吹胡子瞪眼道:“怎麼,不想要?”
陸黎如夢初醒,他張了張嘴,愣愣地望著薑父。
——自從知道薑宜和他談戀愛的事情後,薑父就再也沒給他過出行討吉利的紅包。
從前不知道薑宜跟他在一起的事情,每次出遠門都會給他,把他當做了自家孩子一樣。
似乎是過了一會,似乎又過了很久。
陸黎接過了紅包,看似極為鎮定。
半個小時後。
停在村口的黑色豪車一動不動停了半個小時。
車裡的陸黎還在愣愣地望著擺在方向盤上的紅包。
又過了半個小時,坐在客廳裡陪著奶奶看電視的薑宜收到一條信息。
他低頭打開發現是陸黎給他發的消息,而後一怔。
——陸黎:{圖片}
——陸黎:乖乖,我收到爸爸給的紅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