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巴掌聲猝不及防,聲音又亮又響。
沈聞秋打下去時沒有收斂力道,直接將沈羅衣打得歪了歪頭,嘴角處甚至還溢出了一絲血跡。
“你,你打我。”沈羅衣捂著臉,不可置信,緩緩看向身前的沈聞秋。
沈聞秋收回手,淡淡睨著她,不置一詞。
沈羅衣眼眶一紅,狼狽又委屈,聲嘶力竭:“你打我,你有什麼資格打我?”
說著,她手一抬,就想把這一巴掌還給沈聞秋。
沈羅衣是真覺得自己委屈。
赤陽堡滅了,爹爹失蹤了。她平靜的生活,被這些人攪合的天翻地覆。
家沒了,哥哥不但不安慰她,還打她。
她選擇裝聾作啞有錯嗎,沒錯……
就像她所說,娘是她的娘,爹同樣也是她的爹,娘都已經死了,難道她要陪著娘一起去死,才算對的嗎?
那時她才四歲,如果她和他那樣,記爹爹的仇,那爹爹豈會再疼她。
他十歲,他有選擇……她才四歲,她沒得選擇。
沈羅衣手剛一抬起,就被沈聞秋緊緊扣住。
“這個世間,最有資格打你的人,就是我。”沈聞秋惡狠狠地看著眼前這個,仿佛第一次認識的親妹妹:“你可真是沈鎮遠的親女兒。”
“說得好像你就不是爹的兒子一樣。”沈羅衣瞪著沈聞秋,譏笑。
沈聞秋:“你還真說對了,我不是他兒子,我今兒起就改姓,從此,我叫穆聞秋,我跟著娘姓。”
清幽小築,此刻不再清幽。
沈聞秋與沈羅衣兄妹劍拔駑張,雙方都恨不得咬死對方。
沈聞秋恨……以前他隻恨沈鎮遠,現在,他是連沈羅衣也恨。
不,他不是恨她,而是惡心她。
她不配他恨。
十三年,他一個人背負著這個秘密十三年,在這期間,他還小心翼翼守護著她的童真,不讓仇恨牽涉到她。
他一直隻覺得,沈羅衣是娘留給他唯一的親人,與他同樣留著娘血脈的親人。
哈,結果……到了今天,他才發現,一切都隻是他自作多情。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在娘死的那一天,她就什麼都知道。
有句話他沒說錯,她和沈鎮遠一樣。
一樣深的心計,一樣深的城府,一樣虛偽,虛偽得讓人惡心。
四歲,那年她才四歲……
她是怎麼做到親眼見到沈鎮遠殺了娘之後,還麵不改色,依舊天真爛漫地,向沈鎮遠賣乖的?
十三年了,十三年他都忘記不了娘臨死前憤恨的眼睛,而她,卻從來沒有被影響過。
關於這事,沈聞秋也是前兩天才知道。
赤陽堡被滅,沈聞秋想回去將穆仙兒的墳墓從赤陽堡祖墳牽出來。
因為,穆元德已經同意了,將娘的亡靈引回穆家祖墳。
穆仙兒是被沈鎮遠殺的,沈聞秋想,她肯定不想呆在沈家的祖墳裡。
而且,他以後不打算再姓沈,他要改姓穆,從今往後,他隻祭穆家祖宗,不祭沈家祖宗。
回到赤陽堡,那個輝煌一時的大堡,已滿目瘡痍。
看著練武場上乾枯的血跡,沈聞秋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
這裡,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娘一生的悲劇之地。
在去祖墳的時候,他路過了沈羅衣住的閣樓,想著她從小愛美,又天真爛漫,應是不會喜歡蒼山枯燥的生活,便想收拾些她曾經喜愛的東西,帶去蒼山,供她消遣。
等他在她閣樓中發現了一些東西後,他才知道,原來,他是世間最大的傻子。
她……
娘被沈鎮遠殺死時,她竟然就躲在院子裡假山的另一側,和他隻有一石之隔。
他渾渾噩噩掉進了水池,而她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甚至裝做不懂“死”是什麼……
這就是他的妹妹……
如果真不懂也罷,可是他在閣樓裡找到的東西,卻偏偏證明著,她其實懂,她什麼都懂。
她懂……她懂沈鎮遠殺死娘代表什麼,但是,她卻在日記裡寫著什麼,她已經沒娘了,不能再沒爹。
惡心,惡心得他想吐。
“你要走,就走吧,走得遠遠的。彆再讓我見到你,他日我若遇上你,我會……弑親。”沈聞秋冷酷地道。
沈羅衣一驚,赫然看向她:“你敢。”
沈聞秋幽幽注視著她:“我為什麼不敢?”
他的眼睛裡,再沒有往日對沈羅衣的寵愛,隻剩冰冷。
似乎也將沈羅衣列入了仇人名單之中。
沈羅衣被沈聞秋冷寒的目光,看得心裡一個哆嗦。
她側開眼,硬著脖子,虛張伸勢地道:“舅舅是不會讓你殺我的。”
沈聞秋譏笑一聲:“你不是說,他不是你舅舅嗎?”
兄妹二人針鋒相對,氣氛越發緊張起來。
卻在這時,小溪一側,突然奔過來兩道身影,這兩個人的身影剛一抵達,鬱方就靠了過去。
而兩兄妹這場僵持,也因他們的到來,頓時彌散下去。
沈聞秋看了一眼外麵的人,大步出院,跟著鬱方前去查看情況。
而沈羅衣剛悻悻退回了竹屋。
她倒是想走,想離開蒼山,可是離開蒼山後她能去哪裡?
爹爹不知行蹤,又被誣蔑勾結回紇,被朝廷通緝。她若離開蒼山,怕是一下山,就被那些憤恨回紇人的人打成肉餅。
她沒地方去,隻能留在這蒼山,和這些讓她討厭的人呆在一起。
沈羅衣進屋,鐵球上的青君目光淡淡地看了眼竹屋,然後輕側眸光,看向來竹屋的三個人。
看完後,她視線微轉,淡淡落到遠處,似走了神,又似在思索什麼。
“你們怎麼過來了?”鬱方向孟九重和況曼迎上去。
看著二人還帶了個傷患回來,鬱方疑惑問:“這是誰?”
鬱方隻聽聞過黎初霽的名字,沒見過人,所以不知道況曼帶來的人是黎初霽。
“我二師兄,黎初霽。”況曼和孟九重越過鬱方,將人攙扶進院子,急道:“鬱老,麻煩你幫我瞅瞅,我師兄怎麼了?”
術業有專攻。孟九重雖會醫術,但是卻比上鬱老這個對醫術鑽研了一輩子的人。
來的路上,孟九重就給她說過,他看不出黎初霽到底是怎麼回事。
鬱方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傷患,蹙眉道:“先將人扶進屋,我看看再說。”
況曼聞言,趕緊將黎初霽扶進了竹屋客房,而鬱方則迅速去將自己的藥箱提了過來。
鬱方進屋,況曼稍退一步,將地方讓給鬱方,好方便他看病。
屋裡一時靜悄悄,誰也沒開口說話,靜等著鬱方號脈。
時間緩緩過去,鬱方號脈的手,始終搭在黎初霽的手腕上。
看著神情越來越嚴肅的鬱方,況曼大氣不敢出,眼裡帶起擔憂。
這麼久都沒出結果,黎初霽他……
又等大概一柱香的時間,沒有絲毫動作的鬱方,終於輕輕收回了手。
收回手後,鬱方什麼話都沒說,從藥箱裡翻出一個小瓶子,迅速倒了一顆藥丸出來,喂進黎初霽的嘴裡。
藥丸喂下去,黎初霽沒有任何變化,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比方才稍強了一點點。
鬱方見狀,緊緊夾起的眉頭終於鬆緩了下去。
將藥箱收起來,鬱方朝況曼和孟九重點了點頭,然後往院子外走去。
況曼見狀,趕忙跟了出去。
石桌前,鬱方將藥箱擱到桌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小抿一口潤了潤嗓子,然後嚴肅地看向況曼,道:“你師兄是中了蠱。”
“中蠱?”況曼驚了一下,隨即有些懵。
……不會是阿娘被黎初霽跟的厭煩了,下個蠱將人給弄走吧?
鬱方點點頭:“剛才我給他仔細看過,這種蠱叫寒冰蠱,中了此蠱的人,全身冰冷,但脈象卻不會有任何變化,此蠱蘊於氣管處,以寒氣封鎖人呼吸,讓人活活窒息而死。好在他功力夠強,以前應該是練過龜息術,在中蠱後,以龜息術的特征,保持呼吸。”
況曼眉黛緊蹙,輕問:“致人死亡的蠱?”
鬱方頷首:“這是一種快速至人死亡的蠱,中蠱半日,就能要人性命。”
況曼眸子暗沉。如果是要人性命的蠱,那下蠱之人便不可能是阿娘。
雖然不知道阿娘為什麼不待見聖慾天出來的人,但在興遠府時,提起黎初霽阿娘臉色上並未有厭惡,平平淡淡,仿佛隻是在說陌生人。
就算她出於什麼原因,不待見黎初霽,也不至於取黎初霽的性命。
這裡麵,定有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
鬱方繼續道:“蠱是催人命的蠱,不過,黎初霽似乎對毒的屬性有所了解,所以,才能熬到現在。”
況曼:“鬱老剛才給師兄喂下的是何藥?可能解寒冰蠱?”
“沒辦法解。”鬱方搖頭:“他服下的藥是我閒來無事,以邪心焰特性練出來的藥罷了,沒彆的用處,就是能克製冰。”
剛才喂給黎初霽的藥,是他前不久練出來的。
他與穆元德隱身蒼山,沒什麼事,正好前段時間倫山蠱後給穆元德中了冰蠶蠱,一冰一火在穆元德體內馳騁,他一時好奇,就研究了一下。
誰知道,現在這藥卻派上了用場。
況曼眼中閃過急切:“解不了?那我師兄……”
鬱方看她很焦急,倒了杯涼茶遞給她:“蠱這東西很神秘,中原少有研究。我解不了,你娘肯定能解,找到你娘,他就無事了。”
中原的醫者,少有會蠱術的。
他隻知道,養蠱的一般都是女人,而這世上,除了倫山女人養蠱,百濮之地,也有人會蠱術。
有倫山蠱後在,黎初霽身上的蠱根本就不是問題。
況曼咕嚕一口,將茶倒進喉嚨,滅了滅火氣,道:“我阿娘在百濮,距離這裡有十幾天的路程,師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鬱方聞言:“你師兄是從百濮之地回來的吧?”
他們這邊的消息網一直關注著倫山蠱後,知道倫山蠱後去了百濮之地,而黎初霽好像也跟著她一起去了百濮。
如果百濮……
不好,倫山蠱後該不會陷在百濮了吧。
不知想到了什麼,剛才還不慌不忙的鬱方神情突然一變。
“阿曼,九重,你們現在出發,趕緊去一趟百濮。”鬱方沒給二人問話機會,繼續道:“據我所知,百濮也有人會養蠱,你娘去百濮,必是和蠱術有關。現在黎初霽又中蠱回來,你娘……可能陷在了百濮。”
剛才想著倫山蠱後能解蠱,卻忘記,倫山蠱後去百濮的原因。
如果她真的是為蠱術而去百濮,那……
鬱方的推斷,讓況曼眉頭緊緊夾了起來。
她娘不會真在百濮出事吧?
鬱方說罷,蹭得一起站起來,掀開自己的藥箱,從箱子裡拿出一個藥瓶給況曼和孟九重。
“這是解毒丹,雖然解不開蠱毒,但卻可以壓抑毒素,你們到了百濮後,一定要小心。百濮雖不比倫山神秘,但也非普通人能闖,你們現在就去,快些……”
倫山蠱後陷入百濮……盟主體內的冰蠶蠱隻剩一月半的時間,一旦冰蠶蠱被邪心焰給弄死,那盟主必將再次陷入失智之中。
到時候,怕是比以前更麻煩了。
盟主的仇家太多,這蒼山雖然隱秘,可隨著這段時間進進出出的人,早晚會暴露出去,萬一再次失智,到時候,怕是沒地方躲了。
當年盟主能安然躲入蒼山,可是楊禦謀劃的。
如今楊禦已過世,沒人能再找出一個利於盟主的隱蔽之地。
所以,一定要在盟主失智之前,把倫山蠱後找回來。
鬱方將藥遞給況曼後,又道:“你們先出去,一路留下暗號,我會儘快把事情告知盟主,讓盟主安排人在百濮附近接應你們……”
“九重,你師父體內的冰吞蠱差不多還有一月半的時間,就會被邪心焰耗死,你一定要在冰吞蠱徹底失效前,將你丈母娘給帶回來,要不然事情就麻煩了。”鬱方嚴肅交待。
鬱方這一分析,況曼和孟九重突然想到,穆元德現在還沒有完全康複,還得靠冰蠶蠱壓抑邪心焰。
況曼起身:“鬱老,我師兄就拜托你了。”
剛才他既然能不慌不忙地提出,她娘可以解蠱,那就證明,師兄體內的蠱,他就算沒辦法解,也有辦法壓製。
現在最關鍵的是阿娘……
阿娘去百濮是為了什麼,師兄又是如何在百濮受傷的?
還有雲飛師兄……青蒙哥離開許良山的時候,告訴她,雲飛師兄在蠻地,蠻地離百濮不遠,黎初霽在百濮受傷,被嬌黛黛的人送回來,他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
算了,這些事,等先去了百濮在說。
況曼和孟九重得了鬱方叮囑,說走就走,沈聞秋見狀,提出要與況曼他們同去。
蒼山有個沈羅衣,他現在看到她就心煩意燥,眼不見為淨,乾脆離開算了。
沈聞秋這要求一提出來,況曼和孟九重還沒說什麼,鬱方就先一步無情道:“不行,你的功夫,去了隻會拖後腿。”
一直坐在大鐵球上的青君,聽到沈聞秋的話後,清冷的眸子,輕輕轉向況曼。
片刻後,她伸手,解開手腕上一串鈴鐺狀的東西。那東西模樣和鈴鐺一模一樣,但在她取下來的時候,卻沒有任何聲響。
取下鈴鐺,青君身子微縱,落到石桌旁邊,手一伸,將那鈴鐺遞給況曼。
況曼抬眸看向她,並未伸手接她遞過來的東西。
況曼認識青君,在興遠府時,她與她曾有一麵之緣,後來在東義縣時,她從青蒙手下救走沈羅衣,那出刀的颯爽風姿,況曼至今都記得。
青君同樣也認識況曼,但在此之前,二人沒有任何交集。
清寒的聲音,毫無起伏地響起:“驅蠱鈴。”
況曼垂目,接過這個鈴鐺:“何用?”
青君身子微縱,飛身回鐵球上,坐下後幽聲道:“可驅蠱蟲。”
況曼微愣:“……”
“能解我師兄體內的蠱嗎?”木了一下,況曼反應過來,目光追落到青君身上,立即問。
青君:“不知,隻知道它可以驅蠱。”
“在中蠱之人耳側搖三下,蠱蟲會順著手腕上的血管爬出。”聲落,青君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況曼收回視線,拿著青君給的驅蠱鈴,轉身就立即竹屋。
孟九重和沈聞秋見狀,也趕忙跟了進去。而鬱方則抬頭,目光不明地往鐵球上的人看了一看。
驅蠱鈴……
這個名字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但看得書太多,一時有些想不起來,隻記得,這東西是個奇寶。
罷了,回頭讓聞秋問一下她。
想不起來,鬱方也沒勉強,抬步入了竹屋。
柳暗花明,誰也沒想到青君手上竟會有這等奇物。有了這東西,黎初霽身上的蠱,不用等倫山蠱後回來,便能解掉。
雖說鬱方能壓抑蠱蟲,但蠱蟲在身體裡太久,到底有傷害,誰也不知道時間拖得太久黎初霽會不會出事。
入了竹屋,況曼麻利的將黎初霽左手胳膊的衣服挽起來,然後拿著這個沒有聲音的鈴鐺,在黎初霽的耳邊搖動了三次。
三次之後,況曼就將鈴鐺拿離了他的耳側。
她轉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黎初霽的手臂。
也不知寒冰蠱是什麼東西練出來的,楞生生將一個人的體溫給降到了死人才能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