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半陽拿一把短刀劃破了手掌, 血一滴滴流在盒子上,紅與黑交錯。
尋常骨灰不可能那麼重。
這肯定和某種符咒有關。
隨著流血,地上符咒越來越亮, 氣溫降低。楚半陽聚精會神, 另一手輕輕摁在盒子上, 低聲念著語句——都是很怪異的、很細碎的音節, 不屬於人類。他的衣衫無風自動,發絲飄在空中。
某個瞬間後, 空氣猛地一滯。
氣溫降到了零下, 楚半陽也忽然沉默了。
路迎酒能感受到, 某個存在降臨了這狹窄的空間。
它被楚家的契約和周圍符咒約束著, 狂躁而冰冷。
楚家的孔雀神在諸多鬼神之中, 也是非常強勢的。路迎酒想,這確實和其他鬼神完全不同, 名不虛傳。
楚半陽緩緩吐出音節,念出古老的咒語。
空氣再次停滯了幾秒鐘。
隨後地上血紅色的紋路依次亮起,除此之外,周圍像是被一層濃鬱的黑霧籠罩了。楚半陽離路迎酒隻有不到一米的距離, 但路迎酒已經看不清他。
幾秒鐘後,涼風冷颼颼地從腳下起來。
伴隨著嘩啦聲,青綠色的火焰在周身一盞盞順時針亮起。一共有九盞, 將他們兩人圍在了正中心,幽幽燃燒著。
火焰的底座由純金構成,燦爛的金屬上又點綴了各種寶石, 貓眼綠,鴉青,暮雲灰, 紺紫……它們被金色的絲線串起來,在火光中閃爍夢幻般的光澤。
路迎酒的腳下變得柔軟。
那像是動物厚實的皮毛的觸感,他低頭看去,腳下竟然是翠綠與金色交織的羽毛。
正是孔雀神身上那種豔麗的色澤。
放眼望去,整個房間的格局已然改變,孔雀豔麗的羽毛不知蔓延去何方。而綠火的上空,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它們忽明忽暗地閃爍,乍一眼看去好似群星。
一眨眼間,他們已到了一片獨特的空間。
路迎酒就又想,它也不愧是最華美的鬼神。
孔雀愛美,恨不得時時刻刻張開羽毛展示,就連這個儀式都透露著奢靡的氣息。
楚半陽習慣於這場景,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前方的火焰之下。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祭壇,中心是一塊石碑——和路迎酒在月山村時,那第20座亭子之下的石碑幾乎是一模一樣。楚家和張家一樣,都非常崇尚、敬畏天道,在很多地方都立有這樣的石碑。
隻見祭壇之上,有個小木碗,裡頭盛著一汪同樣是翠綠與金色交織的液體。
楚半陽端起那碗,小心翼翼地走回路迎酒旁邊,遞過去:“喝吧。”
路迎酒:“……”
路迎酒說:“雖然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大順眼,但也不至於這麼明目張膽地給我下毒吧……這看起來有點像是被稀釋過的油漆。”
楚半陽保證說:“絕對安全,我小時候經常喝。”
“喝了有什麼用?”路迎酒問。
“會做夢,”楚半陽講,“你不是有很多困惑嗎,夢境能解答許多疑惑。”
——關於這一點,路迎酒是聽說過的。
孔雀神尾羽上的每一個眼斑,皆是金燦燦的眼眸,其中猶如萬花筒般閃爍不同光華,如果深深望進去,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而除此之外,據說孔雀神守著一汪神水。
喝了那千年不枯竭的神水,便能做預知夢,或者解惑夢。
一般來講,楚家是不會給外人神水的。
或許是此事牽連到楚遊,楚半陽才把路迎酒帶來了這裡。
既然如此,路迎酒也不再遲疑,跟楚半陽道謝過後,接過木碗一飲而儘。
出乎意料的是,神水有著綺麗的光澤,入口卻是很普通的甘泉味道,幾口下去,喉嚨間充滿了回甘。
然後路迎酒眼前一晃。
火焰、腳下的羽毛、楚半陽……他們全都消失了,整個天地間隻餘一片蒼白。
他的整個身體是飄忽的,精神也是恍惚的,就像是靈魂出竅那般茫然。
路迎酒花了好幾秒種,才意識到眼前的蒼白竟是風雪。
鋪天蓋地、幾乎能將整個世界掩埋的風雪。
他感覺到“自己”正在雪地中行走,腳下積雪牽絆住了步伐,天地無光,唯一的光源隻有提在他手中的一盞燈籠。
那燈籠造型有些古怪,成六角狀,尖端鋒利如刃。一團明黃色的、拳頭大小的光源正在其中緩緩燃燒,帶來些許溫度。
“他”繼續迎著風雪向前,單薄的衣衫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這衣衫是古時的造型,袖口寬大,衣襟處規規矩矩地合好,一身純白色,白到無暇,白到與風雪相融。
偶然一個瞬間,“他”回頭。
路迎酒這才注意到,他左手還牽著一人。
那是個麵色蒼白的黑衣少年,臉上一道新傷,殷紅的鮮血流淌,成了這天地間最豔麗的色彩。
路迎酒看不清他的麵龐。
那血都快流到少年的下巴了,但他沒有拭去的意思,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半秒鐘不敢鬆開。
就仿佛隻要鬆開一刹,便會失去整個世界。
他們就這樣並肩走在風雪中。
沒有前路,沒有目標,也不知狂風是否有儘頭,積雪是否將消融。
但他們一直走了下去。
……我這是在哪裡?
路迎酒恍惚想。
意識依舊飄散,思維變得緩慢,所有的畫麵仿佛有一層濾鏡,隔著久遠時光,讓他看不清楚。
朦朧中,有種溺水或者醉酒的感覺。
眼前再一晃。
腳下變回了軟綿綿的質感,孔雀羽毛又出現了。
路迎酒手中還端著那木碗。
那一切仿佛幻覺。
意識清晰起來,路迎酒定了定神,問楚半陽:“剛才過去多久了?”
“一秒都不到。”楚半陽說,“不論你夢中經曆了多長的時間,在現實中,都像是你走了個神。”
他接著又問:“所以,你的疑惑得到解答了嗎?”
“……沒有。”路迎酒把碗遞還給他,揉了揉眉骨,“我甚至都不明白我看到了什麼。我好像看到了……古時候的人?總之,看那衣服不是現代的。”
“啊。”楚半陽說。
“怎麼了?”路迎酒見他神色有點異樣。
楚半陽頓了一會,才說:“那你可能是看到上輩子了。”
路迎酒:“說好的解惑夢呢?怎麼還贈送其他服務的。”
楚半陽就說:“解惑夢隻是一種可能性。有些人的夢能解惑,有些人的夢能預知,還有極少部分的人會夢到前世。”他又猶豫了一會,“但是,按照經驗來說,會夢到前世的人……”
“夢到前世的人怎麼樣?”路迎酒追問。
楚半陽猶猶豫豫了大半天,最後說:“上輩子都死得挺慘的。”
路迎酒:“……”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氣:“算了,我不大在乎上輩子,反正我現在又不記得,再慘也和我沒關係。再給我喝一次神水吧,說不定這次就解惑了。”
“也不行,”楚半陽說,“神水有副作用,三年才能喝一次,不然你這輩子就會死得挺慘的。”
路迎酒:“……”
路迎酒說:“你們家這神水聽上去也不大神啊。”
“確實。”楚半陽難得表示了讚同。
楚家想靠神水得利的人簡直是太多了。
楚半陽的哪個表弟,還在上初中,臨考試前想要喝神水,預知一下壓軸題。
結果題目他沒預知出來,夢見了前世的虐戀情深,直接哭得不行了,考試也不考,背著個書包要離家出走,說要找前世的愛人再續前緣。
後來被他爸打了一頓,打包送去學校了,這毛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還有他的哪個堂姐,買彩票前喝了一碗神水,希望能中個大獎。
大獎沒被預知出來,夢卻解了她的疑惑。
她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撥雲見日,一條從未見過的大道冉冉出現在麵前。
但她顯然醒悟得太過徹底了。
因為當天晚上她就出家當尼姑了。
總之,神水能準確發揮作用的次數寥寥。
想靠它的力量改變人生,可能性基本為零。
楚半陽又說:“要是神水那麼有效,楚家乾嘛還經商,早些年隨便倒賣一些神水就能發財了。”
路迎酒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無懈可擊。
他說:“那既然這樣也沒有辦法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去查吧。”
“隻能這樣了。”楚半陽點頭,“我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但試了總比不試好。”
他又回到骨灰盒旁邊,往上頭貼新的符紙,準備回去。
趁這個時間,路迎酒四處打量。
所見之處,寶石華麗裝飾富貴,而頭頂那些星辰般的點點光源,越發地明亮起來。
明亮到讓人無法忽視。
他定睛看去,竟然在光源中看到了無數的畫麵。
有烈日高照下的農民,有陰冷雨水中的巴士,有學校裡歡蹦亂跳的學生,也有迷霧中高聳的巨大風車……
每一處都逼真無比。
路迎酒問楚半陽:“那些空中的是什麼?”
“哦。”楚半陽手上一邊貼符紙,一邊回答他,“那些都是孔雀神做的夢。”
“它做的夢?”路迎酒又抬頭,細細打量。
“對,”楚半陽說,“外人不怎麼知道,實際上孔雀神一直在沉睡之中。我們楚家隻是借來了它的力量,卻沒法與它交談。”
他把最後一張符紙貼上去,又說:“它自神水中誕生,沒有疑惑等待解答,所以永遠徘徊在前世與預知中,不會醒來。有傳言說它每次沉睡,都會同時有59個夢境。”
“這空中的每一個星光,都是它的一場夢。”
路迎酒愣了一瞬。
59。
這個數字分外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