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迎酒時常能見到死者。
午夜走在街頭,他的影子一分為三,從地麵掙脫,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牆頂有猴子,地上是赤蛇,孔雀在月下開屏,有著大耳朵的狗趴在街頭。這些死在火中的動物悄無聲息又回來了,注視著他,凝望著他。
“你見過天道眼中的世界嗎?”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蔡老頭就站在街角,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每過一秒鐘,他的麵龐都會改變。
年輕蒼老、英俊醜陋……
像是無數人的身影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路迎酒已經習慣了這些幻象,淡定地回答:“反正都是我想象的,我想它是怎麼樣的,就是怎麼樣。”
“那在你的想象中,它是怎樣的?”老頭追問。
“是井然有序的,把世界上的一切規劃得明明白白。看見一個物體,就能知道它的起源與去處;看到一個人,就能知道他的生老病死。”路迎酒想了想,“畢竟它就是法則。”
老頭卻搖頭:“不對,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了?”路迎酒笑。
老頭指向周圍:“你現在看到的世界,才是天道所見的世界。全是混亂,全是扭曲。”
路迎酒:“嗯?”
“這個世界就是從混亂中誕生的。時間、空間、所有型與魂,對它來說都沒有意義,所以也不必‘看見’。它隻需要看見世界最原初的模樣,在混亂之中,窺見一切的真相。”
路迎酒說:“聽不懂。”
老頭:“……”
路迎酒又說:“我得了精神病,所以,我默認你是我想象出的什麼人物,試圖向我傳教,讓我病得更重。”他拍拍老頭的肩膀,“如果你不是我想象出來的,那你看起來比我病得更糟糕,回家吃點藥吧。”
老頭:“……”
眼看著路迎酒越走越遠,他喊道:“你難道不好奇,你為什麼能看見‘天道眼中的世界’嗎?!”
“因為我有妄想症啊。”路迎酒說,“要是我想,我還能看到‘你眼中的世界’呢。”
老頭:“……”他幾乎是氣急敗壞,“看看你的周圍!”
路迎酒環顧周圍。
那些動物依舊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眼神幽幽,似是催促。
老頭趕上了他。
這回,老頭的麵容變得年輕英俊,完全是陌生人的樣子,又開口道:“這些——包括我在內,都是你的潛意識,在提醒你是時候回去了。”
“回去哪裡?”路迎酒問。
“回家。”他說,“去找你愛的人,與愛你的人。”
“路迎酒,還有人在等著你呢,你的旅途不應該終止在此處。”
“但我——但我們沒辦法教你,如何分辨真與假。”他深深地看向路迎酒,麵龐千變萬化,“天道否定了你的一切,但這不代表,那些東西就真的是幻想。”
“不過,”他笑了,“你已經察覺到了吧。”
“撲通、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
又是心跳聲。
這一天,路迎酒順著扭曲的街道回到了家中。
洗澡、吃藥、上床。
他又開始做夢。
夢見藍綠色的孔雀展翅,飛掠過空無一人的樓宇,尾羽纏著陣法的輝光。
夢見沿海大橋上,女人獨自一人與侍從戰鬥,在見到一輛燒毀的車子後哭得泣不成聲。
路迎酒翻來覆去。
最後的夢境,定格在了陰森森的鬼界。
他看見身著玄衣的男人,英俊而森冷,手一揚便是數裡的血霧揚起——他一遍遍碾碎百鬼,將白骨都碾碎進了泥塵中。最後男人回頭,與他遙遙對視,一雙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又繾綣著愛。
“……敬閒。”他在睡夢中喊著。
內心逐漸清明。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
從夢裡醒來時,路迎酒下意識想要找到黑貓的蹤跡。
在這些瘋狂的日子中,黑貓是他的唯一慰藉,是他的唯一真實。
但是與平常不同。
黑貓沒有回應他的呼喚。
路迎酒心想,它可能是被關在客廳了,於是下床,拉開了臥室的門。
門把手上全是粘稠的液體。
他打開燈一看,滿手的猩紅。
不但如此,整個客廳、整個房間都是血痕,牆又裂開了,59隻眼睛在其中轉動,盯著客廳的最中央。
最中央是死去的黑貓。
它靜靜躺著,大灘鮮血從它的身下湧出,湧到了路迎酒的腳邊。
【它死了】
眼睛們無聲地說。
【現在你是真正的獨身一人了】
路迎酒:“……”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一個強烈的念頭縈繞在心頭:“他是不會這樣離我而去的。”
他會永遠在我身邊,一如承諾的那般。
這種割裂讓他的頭腦清晰。呼吸順暢,心跳有力,混沌的思維變得清晰無比。
路迎酒默不作聲地走過去,跪在了黑貓身邊,輕撫過它滿是傷痕的軀體。
然後他重新站起身。
放在其他人身上,黑貓的死,肯定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他的思維早已不同了。
他不顧那些驚悚的眼睛,回到臥室拉開抽屜。
抽屜裡是厚重的筆記本。
打開,滿頁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和陣法!
——這些東西,都曾出現在他的夢中。
但那些夢模糊又暗淡,連人臉都看不清,更彆提精細的、足以叫任何人發暈的陣法紋路了。他每次見到,都是匆匆一眼瞥過,根本沒多餘時間細細觀察。
再說了,以他的精神狀態,連日常作息都有難度。
但是他竟然把那些陣法畫下來了!
甚至沒有半點差錯!
路迎酒在每一個癲狂的夢境中、在那些匆匆一瞥中,記下了複雜的線條。
沒看清的地方,就憑借理論知識、本能、或許還有一點潛意識中的記憶,憑空描繪出來。
就這樣,在數個月的時間中,他以一種不可能的方式,慢慢複原了四個陣眼。
此時此刻,他提筆,補充上陣眼的最後一個部分——那是他在剛才的夢中所見到的。
陣眼的圖形相連接,勾勒出孔雀、猴子、犬耳獸類和長蛇的模樣。正好與他遇見的動物,一一對應。
這不可能是巧合。
也不可能隻是他的臆想。
陣眼已經完整,他便看出了端倪:這四個陣眼的意義,是為了守護。
守護某種事物。
比如說……深陷幻覺中的人。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氣,放下紙筆。
這麼多天裡,他第一次真切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他長籲一口氣——
“路先生,您還有妄想嗎?”
“路先生?”
“您在聽我講話麼?”
診所的陽光和煦,女人推了推眼鏡:“您有堅持用藥嗎?”
“……沒有。”路迎酒回答,“我把藥全都丟掉了。”
女人倒吸一口冷氣:“您怎麼能這麼做!如果您的病情加重,就要被強製送醫了,為了您的健康考慮……”
“我是誰?”路迎酒問。
女人:“……啊?”
“我是誰?”路迎酒再次問,身子前傾十指相抵。
尖塔式手勢。
代表了自信與進攻性。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女人,這一刻,病人與醫師的身份已然反轉。
女人明顯慌亂了一下:“您是我的病人,因為嚴重的妄想症在接受治療。您虛構了一個全是鬼怪的世界,而您是所謂的‘驅鬼師’。”
“所謂的‘驅鬼師’。”路迎酒笑了一下,“那我很好奇,符紙對你有沒有效果呢?”
符紙飛出,在女人驚恐的目光中開始燃燒。
火勢迅速蔓延,點燃了整個診所,也點燃了整個世界。人們被灼燒到慘叫,身上爆出眼睛,而路迎酒靜靜坐在赤紅之中。
他說:“你有兩個敗筆。”
“第一,你低估了我的能力,沒想到我能複原陣法,也沒想到我有那麼多牽掛的事物。再怎麼說我也是天才對不對,你這樣輕視我,會讓我很不高興的;”
“第二,你讓‘敬閒’死了,試圖給我致命的打擊。但是他怎麼可能這樣死去呢?他那麼強大,無所不能,承諾說永不會離開我,而我願意相信他的一切。”
“再說了,就算是死亡,”路迎酒笑了笑,“那麼一個戀愛腦,不死在我身邊的話,恐怕都會耿耿於懷吧。他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他隻想死在我的懷中。”
女人已回答不了,被烈火吞沒。
路迎酒張開手,手背上有一道舊傷,是與鬼怪廝殺的勳章;他舒展筋骨,頎長的身軀帶著身經百戰的力量與優雅;他撫上心臟,心臟砰砰跳動,是一腔未涼的熱血與真誠。
這些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隻是他一直沒注意到而已,隻是他一直被蒙騙了而已。
無數張麵龐閃過。
敬閒、葉楓、楚半陽、陳正、陳笑泠……
火光熊熊燃起,傾覆了這虛幻的世界。
他心想,我熱愛的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他們在等著我回家呢。
……
百鬼依舊在空中湧動。
幻象中是數個月的時光,而現實裡,隻過去了短短的一秒。
在這一秒內,路迎酒的身影被一團濃霧吞噬了。
濃霧裡是極端的黑暗,唯有一道光束從天而降,落在他的麵前。
光束中,半透明的金色人形緩慢降臨。
它的麵龐、身形不斷變化,最終與路迎酒一模一樣,胸腔處則是一顆殷紅的心臟。
“撲通、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
心跳聲傳出。
它伸手,近乎溫柔地撫上路迎酒的麵龐,俯身與他額頭相抵。
【來吧】它無聲地說。
金色光芒逐漸與他的軀體融合。
然而下一秒,路迎酒猛地睜開了眼睛!
不等人形反應過來,他的左手鐵鉗般地掐住它的脖頸,而右手緊握住心臟。
“撲通撲通撲通!”
心跳加快,人形狂亂地掙紮。
“沒想到吧。”路迎酒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勾起嘴角,“我回來了。”
請神的痕跡席卷,他的眼眸染上銀光,徒手捏爆了砰砰跳動的心臟!!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有點長,昨天實在太累了,所以隻能放在今天~
雖然之前說了幾次了,但這回是真的快結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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