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敬閒的一瞬間,路迎酒就被一股巨大的安心感包圍了。
安心之後,就是濃鬱的倦意。
他甚至來不及多說半句話,就昏睡過去了。
此後他的意識一直朦朦朧朧的。
他聽見了侍從的嘶吼,兵器的碰撞聲,骨頭被壓碎的可怕聲響。
勉強睜開眼睛,他身上的傷口被包紮好了,淡淡的陰氣帶了微涼,有效地壓下了疼痛。
敬閒抱著他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道路兩側都是不可見底的深淵,都是扭曲而瘋狂的麵龐,明明是天道派來的侍從,卻比鬼界還要可怖。
路迎酒隻看了一眼,眼皮又重得睜不開了,喊了一句:“敬閒……”
敬閒低聲說:“你繼續睡吧,之後有我在呢。”
路迎酒含糊應了一聲,就又安心睡過去了。
夢中是冷香。
等到徹底清醒過來,身邊沒有敵人了,他們身處一個巨大的殿堂。
說是殿堂,可能有點不準確。
它的整體十分壓抑,沒有風沒有其他活物,猶如陵墓。
從地板到牆壁到天花板,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沒有任何裝飾物,周圍也大到看不見儘頭。唯有兩側立的侍從雕像栩栩如生,它們足有近百米的高度,手持神武,或是肅穆站立或是準備戰鬥。
路迎酒輕輕一動,敬閒就察覺到了,語調帶著驚喜:“你醒了?”
“嗯……這裡是哪?”路迎酒問。
“儘頭。”敬閒說,“一切的儘頭。”
他停下腳步,將路迎酒溫柔地放下。
路迎酒還有點頭暈,勉強扶著雕像的底座,坐下來休息。
現在他才注意到,右手深可見骨的傷口被繃帶紮起來了,能聞到微苦的藥草味。他嘗試性活動手腕,除了發麻以外,竟然沒有痛感。
大概是敬閒用了鬼界的什麼療傷方法,分外有效。
他也換了一身乾淨又寬鬆的衣衫,那些血跡和水漬都沒了。
敬閒遞過來水,路迎酒喝了一口,笑了笑:“你還帶了那麼多東西?”
“那當然。”敬閒也坐在他身邊,笑了,“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麼。”
敬閒手上也有剛凝固的血液。
其他地方看不到,但肯定也是有傷的。
路迎酒是第一次見到他受傷,不知是在阻攔百鬼夜行時傷了,還是在與侍從的戰鬥中。儘管敬閒麵上不顯,但他還是察覺到了濃鬱的疲倦。
見他目光看過來,敬閒滿不在乎道:“沒事,過一會就好了。侍從追不到這裡,你可以多休息一下,再睡會。”
他笑了:“你剛剛殺掉的人形,是這裡的守衛。它死了之後,其他侍從就群龍無首了。”他又親了親路迎酒的眉心,“我媳婦真厲害。”
路迎酒說:“我沒事,該休息的人是你。”
不待敬閒反駁,他又說:“你的傷口到現在都沒愈合……要是放在平時,應該幾秒鐘就好了。”他看向敬閒,認真道,“你也很累了吧。”
從鬼界到現在,敬閒不休不止地戰鬥了近十日了。
敬閒剛要說些什麼,卻被路迎酒在肩頭輕輕一攬——
有生以來第一次,是他倚靠在了路迎酒身上。
路迎酒環抱他:“這回換我守著你。”他伸手,溫柔地撫過敬閒的鬢角,就像是以前敬閒對他做的一般,“安心睡吧。”
敬閒一愣。
他笑了,放鬆身體,伸手回抱住路迎酒,親昵地蹭了蹭他的側臉。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路迎酒就這樣一直守著他。
敬閒睡得很沉,在睡夢中依舊緊抱住他,好像怕他突然離開。而路迎酒一遍遍輕撫過他的手背、眉心,安撫著他。
偌大的殿堂空蕩蕩的,完全沒有威脅,但路迎酒還是保持了絕對的警惕。毛團子也被敬閒帶了過來,在旁邊支著耳朵替他們望風。
周圍安靜極了。
昏暗的環境中,隻有頭頂還有暗淡的天光降下。在一片寂靜中,路迎酒聽著敬閒淺淺的呼吸聲,才突然意識到:他們都還活著。
好好地在這裡呢。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二十多分鐘過後,敬閒的眼皮動了一下。
“醒了?”路迎酒看他,“要不要……唔?”
敬閒一轉頭就親上來了。
唇齒交纏,親得難舍難分。
好不容易分開,路迎酒暈頭轉向的,聽見敬閒飛快說:“我找了好多地方才看到毛團子然後在它的帶領下找到了你要是再晚一點我就見不到你了。你現在還暈不暈傷口疼不疼要不要我給你做一下人工呼吸?”
路迎酒更暈了:“慢一點慢一點,你在講什麼啊?”
敬閒不答話,又抱著他親了一輪,進行了所謂的‘人工呼吸’。
路迎酒本來精神沒恢複,被他這麼一搞更是暈乎乎的,大腦好像都被親得缺氧了。
分開後他扶著腦袋:“你怎麼突然來這一出……”
明明之前還特彆沉穩的!
怎麼一下子又變回戀愛腦了!
敬閒說:“睡醒了,又有精力了。”
路迎酒:“……看出來了,我就不該讓你睡的。”
“挺好的,”敬閒回味了一下,“以後可以這樣多睡幾次,彆有一番風情。”
路迎酒:“……”
敬閒好像多了什麼奇怪的癖好。
劫後餘生,來不及多加感慨與溫存,也來不及說綿綿情話,他們手牽著手繼續走在殿堂。
在一片灰蒙的景物中向前。
路迎酒說:“你說這裡是‘一切的儘頭’?”
“對,我對這個殿堂有印象。”敬閒回答,“再往前走,我們就能見到天道的汙染源了。”
“你來過這裡?”路迎酒有些奇怪。
敬閒說:“我的記憶也很模糊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或許久遠到……我還沒誕生的時候。”
再往前走,路迎酒就明白敬閒說的意思了。
殿堂中出現了一扇厚重的大門。
那是個很普通的石門,至少百噸重,但他們隻是輕輕一推,石門就轟隆作響地開了。
門後的景象終於不再昏暗。
明亮的天光從天而降,照耀到了殿堂的右半側。而左半側是絕對的黑暗,陰氣陣陣。
光與暗涇渭分明,將殿堂分作了兩邊。
在左邊,路迎酒見到了無數飛舞的鬼魂。
它們殘破又細碎,漂泊不定,在陰氣中浮沉。
“這是……”路迎酒微微睜大了眼睛。
敬閒說:“這些都是殘魂。如果強大的殘魂離開了這裡,去往鬼界,就變成了神官。或許很久之前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吧,所以我才對這裡有很模糊的印象。”
路迎酒說:“那右邊對應的應該是人間。”
他嘗試性地走進右邊的光中,敬閒卻鬆開了他的手。
“撲通、撲通、撲通——”
光中似乎有脈搏,帶著空氣與大地震顫。
那脈搏並不孤單,此起彼伏,像是海洋——這是無數生者的脈搏交織在一起,彙聚出的獨特樂章。
這殿堂的兩側,一邊是生,一邊是死。
路迎酒回頭看去,敬閒依舊站在石門口。毛團子也搖著尾巴,留在了敬閒的身邊。
路迎酒問:“怎麼不過來?”
敬閒笑著搖頭:“我們過不去。我們隻能在另外一邊。”他指了指黑暗的那一側。
路迎酒頓時懂了。
兩側分彆對應了陰陽,他和敬閒隻能各走各的路。
他看不清黑暗中究竟有什麼。
同理,敬閒在另外一邊也看不見他。
他們得暫時分開了。
敬閒看著他說:“那我們在終點見?”
“嗯,”路迎酒說,“我們在終點見。”
兩人遙遙對望,各自邁步進了殿堂的兩側。
在一片明耀的光輝中,聽著層層疊疊的心跳聲,路迎酒不禁加快了腳步。
快一點,再快一點。
都說人鬼殊途,彼此的想法、觀念注定是不同的。
但這從不是限製他們的條件,以前不是,未來也不會是。愛將包容一切。
路迎酒知道,在這光與暗、生與死的儘頭,敬閒在等著他。
正如他會等著敬閒一般。
他快步穿梭在光明中,明明才分開了幾分鐘,卻覺得像是過了百年。
也不知多久之後,遠處又出現了一扇石門。
看起來那就是終點了。
路迎酒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過去,離開了光亮——
敬閒早已等候在那裡了,笑著將他擁了個滿懷。
人鬼殊途。
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