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糊起的半邊院落閒置著上了年紀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團,被雨淋得狼狽。另半邊大概是個花圃,可惜沒人打理,枯乾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裡抱成團。
白思思撐著傘,嘀咕著走過去:“好一出‘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角兒,我看這兒最適合您唱《遊園》,這不現成的美嫦娥和破敗景?”
“……”
白思思的話聲不高不低,剛好被走在前麵的孩子聽得分明,他低下頭,加快幾步。
林青鴉沒作聲,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畫傘偏了偏,壓得白思思的傘簷輕輕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鴉身邊好一段時間,這點道理白思思還是懂的。她隻得把滿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過門,三人直進到劇團的戲台前。
戲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著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沒比外麵挨雨淋的那些年輕到哪兒去。
幾個半著妝的劇團演員圍靠桌邊,神色萎靡,像被獵人追得驚疑疲憊的鹿,交頭接耳地低低聊著什麼。
其中一個恰從桌前起身,瞧見門口,又折過來:“安生,這是?”
“大師兄,這位就是林青鴉老師。”
“哦??”來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臉,微微躬下腰背,“原來是老師您親自過來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麼做事的,老師親自過來你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對、對不起師兄……”
這一角動靜惹起了桌旁劇團演員們的注意,幾人回頭。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誰?好漂亮啊。”
“噓!你瘋啦,誰都敢嘴,沒聽見大師兄都管她叫老師嗎?”
“這麼年輕,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啊,大師兄怎麼會喊她老師?”
“她可是林青鴉,真論梨園輩分,她比咱們太師父都高一輩呢!”
“林青鴉?這名聽起來有點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園裡唱響了‘小觀音’的名號時,你還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當年那位‘小觀音’?!”
梨園弟子嗓音都不差,這邊聲量一拔高,就算隔兩三堵牆都能聽見。
更彆說都在同屋裡。
剛請林青鴉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擰巴了下,他強按著沒回頭去罵那兩個,隻對林青鴉捧笑:“對不住啊老師,劇團裡的小孩們不懂事,我回頭一定好好說說他們。”
“不用客氣,沒什麼。”
“就是,我家角兒脾氣好著呢,要不能有小觀音的外號嗎?是吧角兒?”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過臉去看林青鴉,可惜她家角兒清落落地垂著眼,並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習慣了,轉回來自來熟地搭話:“聽那小孩叫你大師兄,你就是簡聽濤吧?怎麼不見你們團長呢?”
“團長,”簡聽濤遲疑,“團長在辦公室裡見客人,可能要等會出來。”
“噢。”白思思轉轉腦袋,四處打量了,“今天沒排戲是不,我看一個客人都沒有,劇團裡就你們這麼點人啊?”
“本來是有一場,不過……”
“不過什麼?”
白思思沒瞧見簡聽濤神色裡的尷尬,追問下還是站在旁邊的那個叫安生的孩子小聲應了:“沒人買票,就、就沒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沒賣出去?”
“嗯。”
“……”
空氣安靜得令人窒息。
林青鴉從手裡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紋路的杯子上抬起眼,聲音低也輕和:“昆劇式微,民營劇團難維持,不是罕見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沒敢辯駁。
簡聽濤鬆了口氣,苦笑:“是啊。這劇團裡的台柱子們或轉行,或被大劇團挖走了。我們民營的沒那麼多資金扶持,步履維艱。”
“咦?”白思思疑問,“可我來前還查了,芳景昆劇團幕後不是有個公司出資支持嗎?”
簡聽濤似乎被噎住了,他回頭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搖著頭轉回:“我也不瞞兩位——給劇團出資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湯集團並購,彆說資金,連劇團劇場這塊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開發了。”
白思思:“啊?”
“我們團長今天見的客人也不是彆人,正是成湯集團分公司的負責人,看架勢,是來給我們下最後通牒的。”
“那這……”
白思思拖著調轉向林青鴉。她不憂慮,正相反,小丫頭眼底按捺不住地亮著呢——
她巴不得這小昆劇團倒閉,那樣她家角兒不就犯不著明珠暗投了!
林青鴉沒接她眼神,隻問:“和新公司那邊,還有轉圜餘地麼?”
“哈,”簡聽濤苦笑了聲,“轉圜?老師您回國不久,大概還不知道成湯集團和它現在掌權人的名聲吧。”
“?”
林青鴉微微偏頭,因著好奇,難能露出點符合她年紀的嬌憨。
簡聽濤說:“成湯集團副總、唐家的太子爺,唐亦,如今在成湯集團裡實權鼎盛。並購相關的事都是他親自督責。”
白思思追著問:“然後呢?”
簡聽濤頓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聲卻壓低下去。
分明既譏諷又畏懼——
“那主兒,可是個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