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大概十分想往死亡的藝術家曾經說過:人活著的最終目的,就是在合適的時間瀟灑的弄死自己。
——如果算上藝術附加值,這句話大概能算是浪漫的。
所以白川瑪菲亞走在紅磚鋪就的街道上時,偶爾也會側頭去看兩側灰蒙蒙的玻璃櫥窗:
以她目前將將一米二的身高,非落地結構的櫥窗,隻能映出單薄的上半截肢體,加上簡陋的衣物和含胸駝背的走路姿勢,無論如何是瀟灑不起來的。
而且她一點都不想死。
這一截街道的儘頭,是個精巧的丁字路口。
說精巧,是因為範圍真的很袖珍,“丁”字右邊可以拐進去的地方,狹窄的十分驚人,叫兩邊的高牆一堵,連陽光都照不進去。
裡麵堆放著兩個深紅色廢棄裝箱,主要接收附近街區的生活垃圾。
偶爾也收死人。
白川瑪菲亞過路口的時候,順便朝裡頭瞟了一眼:這幾天可能“偶爾”的比較頻繁,能看到最裡頭的邊沿處,翹起了一隻穿著尖頭皮鞋的腳。
除此之外,還有兩隻從廚餘垃圾縫隙裡伸出來的手。
這三部分肢體都不一樣大,除了尖頭皮鞋,剩下的兩部分裡隻有一個可以說是少年——剩下的那個乾脆就是兒童。
還處在義務教育期內的兒童。
所以才說,貧民窟這種地方非常神奇:
它露出來的部位可能隻是顯得擁擠,單看街道,你甚至會覺得舊式的磚瓦是可愛的。
店麵間貌似也隻是挨的比較緊,攤販住戶們都習慣性占點道,而陽光角度正好的犄角旮旯裡,會躺著幾個發型放蕩不羈的流浪漢什麼的。
但在真正的角落裡——也就是無數和深紅色集裝箱差不多的地方——它們的陰影根本經不起細究,基本什麼違背常識的東西,你都能從那裡頭撈出來。
其中當然也包括食物。
所以白川瑪菲亞合理懷疑,那倆慘遭夭折的未成年,八成是同年齡段裡很能打的那一撥,所以能成功搶下那塊重點地區。
——怕不是分贓不均才同歸於儘的。
在這麼一個連垃圾都可以被歸類於“贓物”、可能需要拿生命去搶奪的地方,你說它險惡,那都是侮辱了險惡這個詞。
對處在學齡前階段的兒童來講,地獄才是較為準確的命名方式,可惜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在陰影裡誕生的孩子,並不會覺得哪裡不對了。
——他們隻要努力的活下去,今天和明天都能填飽肚子,就很好了。
但是白川瑪菲亞不行。
她雖然沒有多少錢,但確實過過一段(相對這裡來說)很好的日子,對很多事情,都有些先入為主的認知。
所以忍受起來格外的艱難:
因為沒有穩定的火源(煤氣和天然氣都莫得),所以她大部分時候隻能吃冷食,偶爾還要忍受其中半生不熟的部分。
洗澡倒是可以。
但比起單純的沒有熱水,她在需要忍受的冷水的前提下,甚至不能去深究那些渾濁的冷水裡漂浮的都是些什麼成分的垃圾。
——如果臨開始前,在水桶裡看到愉快扭動著身體水生蟲們,彆管它們的品種是紅色的還是白色的,她都可以很自然的勾手給挑出來,然後再兜頭把水澆到自己身上。
在這種情況下,最靠譜的反而是雨水。
但白川瑪菲亞的性彆,並不支持她在下大雨的時候脫光衣服當街淋浴,尤其她長得還挺好看的,犯不上為了洗澡作出這種大死。
綜上所述,這個地方充斥著灰色調的天空、擁堵的視覺世界、吃起來跟受刑一樣的食物,還有毫無水平可言的衛生條件,以及娛樂性匱乏的精神生活。
媽呀這麼一數,活得一點希望都沒有呢……
既然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繼續活呢?
——因為她就是不想死啊不然還能是什麼!?
活著,她閒著沒事了還能嗶嗶兩句,要是死了,怕不是她頭朝下插在紅色垃圾箱裡,給過往的其他路人當感歎句素材了。
而且白川瑪菲亞精通精神勝利法:有那麼多橫死街頭的作對比呢,能長到8歲了還沒少胳膊沒斷腿的,她活得也是相當可以了。
推開麵包店的門後,她很自覺的把捏到發潮的紙幣,扔進了門口的的油漆罐裡,然後熟練的從排好的櫃台上,拎下了個綁著黑色布條的大籃子。
你看,她畢竟是個能花錢買飯的人不是?
這間麵包店雖然叫“麵包店”,但什麼食物都賣點,這個標好了號的籃子裡,除了乾巴巴的大塊麵包,還有土豆,胡蘿卜,和數量感人的秋葵。
她大概檢查了一下,缺斤少兩是必然的,但東西沒有一點變質——尤其是在櫃台底下不知道藏了多少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情況下,這個賣麵包老頭居然安安穩穩的跟她做生意,從來沒有試圖掏槍轟上她兩下。
真的相當可以了!
這次出門的主要目的,其實就是為了補充食物,瑪菲亞提著一筐子的重物,速度明顯比來的時候慢的多了。
等她再次走到那個丁字路口時,新填充過來的垃圾,已經被正午的太陽曬出了讓人類鼻腔想原地自殺的芬芳。
屍體數量似乎沒有增加。
不過也對,她閒閒的算了一把,隻過了兩個小時而已,就算區內每時每刻都在死人,但這麼大一片地方,也不一定就死在這裡。
隻是箱子裡豎起來的那隻腳上,尖頭皮鞋似乎被人扒走了。
所以活著還是有意義的。
白川瑪菲亞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還算乾淨的套頭衛衣和黑色短褲——尤其她的鞋還有健全的鞋底,和基本沒有破洞的鞋麵——就她這個裝備,扔進垃圾箱後怕是連半個小時都等不住,分分鐘要被人從頭到腳扒個乾淨。
活著多好啊……
在掏出鑰匙插|進鎖孔的那一刻,她很認真的想:她還能有個家呢死什麼死。
你看她家門上居然還有鎖!
其實不止是鎖——這棟建築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完整的簡直感人。
雖然看起來磕饞,但主要是磕饞在臟亂差上,你但凡仔細打量一下,就會發現:它的屋頂牆壁都是全的不說,二樓的玻璃窗也一個沒破過。
它隻是臟而已。
屋裡頭大概能比外麵乾淨點,但程度也有限。
白川瑪菲亞本人是挺愛乾淨的,可惜這屋裡住的不止她一個。
或者說,現在那個坐在窗前,一邊歇斯底裡的扣牆皮,一邊止不住學狼嚎的瘋女人,才是這棟建築物真正的主人。
【瘋女人】是她的人物屬性。
如果單從家庭職能來分類的話,她應該算是白川瑪菲亞的養母。
——就連瑪菲亞這個名字,都是她清醒(或者說瘋的比較輕)的時候給取的。
可惜趕上今天天氣挺好,養母女士瘋的比較肆意。
白川瑪菲亞目測了一下,就她出門這半天的時間裡,窗戶左側的牆皮,已經禿掉了八成(事實上,最上麵那層牆紙早八百年就不見了)。
這位英雄母親發瘋時顯然臂力驚人,摳掉了白漆和膩子不說,底層的水泥都被挖出了缺口,露出斑駁的紅磚痕跡。
一看這情況瑪菲亞就不太想過去了。
——她要是反手來摳我可咋辦?
於是小女孩沉著冷靜的咂了下嘴,拎著籃子就去廚房烤土豆了。
燃料是一大塊坑窪的木頭床板。
她幾天前好運撿回來的。
它原本可能是某張公主床的一部分,漆色又厚又粉,殘破成這樣了餘量依舊感人。
可能等下燒到帶油漆的部位時,還會揮發出什麼複雜(最常見是致癌)的有害氣體。
但管它呢。
烤土豆的人不為所動:難得一次有熱東西吃,單是滾燙的口感,就足夠戰勝這點毒不死人的小問題了。
大概一小時後,明顯屬於食物的香氣,讓窗邊持續摳牆的瘋女人慢慢安靜了下來。
又過了一刻鐘,白川瑪菲亞用無情鐵手拿著三個烏漆嘛黑的土豆塊,慢騰騰的挪到了沒有牆皮的窗前。
瘋女人的指甲正慢吞吞的滲著血。
她基本是沒有疼這種意識的,眼睛也沒什麼神兒,愣愣的看了眼前的女孩子半天,才突兀的“啊”了一聲。
完全是無意義的鬼叫。
但下一秒,瘋了一早上的女人抿嘴笑了一下,用幾乎可以算是溫柔的手法,摸了摸女孩的發頂,然後再次張嘴,長長的“啊”了一聲,伸手衝她要食物。
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人。
在分土豆的間隙裡,白川瑪菲亞如此想到。
就是因為人種問題不抗老,一旦疏於保養了,顏值就山體滑坡了。
分給養母女士的土豆,被她掰的全是一口大小的碎塊,畢竟發瘋塌是間歇性的,瘋女人雖然現在知道這是在吃飯,可要是吃到一半突然石樂誌,可能會瞬間忘記咀嚼,靠硬塞生生把自己原地噎死。
這樣小口小口的給她控製住,不止安全,還方便她倆交流。
對,在短暫的安靜期內,養母女士也是會好好說話的。
“要是我的兒子還在就好了。”
——看,不止邏輯清晰,連感情都很真摯呢!
白川瑪菲亞呼呼的吹著土豆上的熱氣,還得抽空給她捧哏:“是呢。”
她熟練(但敷衍)的跟著感歎:“要是他還在就好了。”
“我的兒子,天生就是做人上人的,等他來接我們了,就不用再吃這種東西了!”
這是個帶著哭腔的感歎句。
瑪菲亞繼續捧場:“嗯,以後再也不吃這種東西了。”
雖然說著這樣的話,她嘴裡倒是一直唰唰嚼的飛快。
“你這是什麼語氣!”
可能是嚎了一早上的緣故,養母女士的嗓子有點劈:“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哥哥,要好好的叫兄長大人!”
白川瑪菲亞看著她一發飆又開始要變猙獰的臉,當下歎了口氣。
“行吧,”她心累的調整了一個約莫可以算是敬慕的語氣:“是兄長大人!”
然而已經晚了。
五官的猙獰是不可逆的,一旦有什麼詞彙刺激到了養母女士作為【瘋女人】的敏感點,她就會不可避免進入新一輪歇斯底裡。
嚎叫,並且鍥而不舍的摳牆皮。
——事實上,扣牆皮也是最近才有的並發性行為。
她上個月的臨床表現,還是一邊抽泣,一邊用蜥蜴一樣的姿勢滿地亂爬來著。
白川瑪菲亞隔著三米遠的距離目測了好半天,又大概預估了一下紅磚的硬度,尋思著十天半個月的,房子還不至於被弄出什麼明顯的破洞……
當下便稍稍放心,冷靜的決定整個下午都要去二樓呆著。
通往二樓的樓梯沒有欄杆,事實上,它的破損方式,兼具了相當程度的技術性——不至於讓你上不去,但也沒幾節台階是連續的。
上樓梯的這個過程,運動量比較接近低空攀岩,智商達不到一定程度(就比如養母女士),是爬不上去的。
二樓的儘頭,有間勉強可以稱作盥洗室的地方。
雖然裡頭至今還保持著一個隻是缺角的水龍頭,但它之下的那根水管,明顯沒接在自來水廠——所以那裡頭流出來的,自然也不是帶著氯|氣刺鼻味的乾淨水。
白川瑪菲亞就曾在這個水龍頭裡,接出過一縷一縷沾著水汽的淺棕色長頭發。
接的她整個人都震驚了。
瑪菲亞的舌頭不是很靈敏,自詡嘗不出這聞起來都刺鼻的水裡,到底有沒有混雜過血腥味,最後乾脆選擇不喝了。
倒是鏡子還好著呢。
她走到門前時停了一下,對著左側的鏡子點了下頭。
鏡子裡的人自然也跟她點頭。
兩個“人”就這麼對視了五分多鐘。
她長的是好看的。
最起碼在白川瑪菲亞本人還算健全的審美觀中,她這樣式兒的臉,應該算是混血混的比較成功的那一款。
可惜她兩年前作死的親爹,貌似和養母女士如出一轍,屬於非常不抗老的那種長相,29歲到30歲的變化,大的像是老了整整一輩人。
事到如今……
她無奈的歎了口氣,幾乎是憐惜的抬手摸了摸鏡子裡的人影,想:也隻能寄希望於跨人種混血,能挽救一下她脆弱的基因了。
科學家說人需要隔三差五看看美好的東西,來保持身心的愉悅和健康,可她人生路實在有些坎坷,基本上和“美好”有關的東西她都負擔不起。
也就隻有自己這張臉,勉強能緩解一下眼部疲勞了。
——苦難的人生辣麼長,要是這唯一的“景點”保鮮期也隻有十幾年,她以後不要是憋死自己?
懷著這樣莫名衍生出的【紅顏易老青春不在】的蜜汁感慨,她決定了:
今天下午的娛樂項目,就是給自己畫副畫像!
主要是她這也沒有照相的客觀條件。
炭筆是中午烤土豆剩下來現成的,作畫區域,在走廊左側拐角處的牆壁上。
這樓層高差不多得有三米,畫這麼大一副還挺累人的。
受身高所限,一下午的時間,隻夠她確定好五官的位置,順便設計了個自己喜歡的發型——剪是不可能剪了,畫出來過個癮就行。
室內暗下來時,她抄著兩隻臟手下樓了。
養母女士從窗前挪到了樓梯口,正麵無表情的倚在掉了漆的木欄杆上。
“你乾什麼去了?”
她架著的手臂,像是正端著一隻不存在的女士煙,要不去看臉,姿態很有幾分嫵媚雍容。
瑪菲亞心說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啊,瘋著瘋著居然還換人設了?
主要是該女士平常瘋歸瘋,但瘋的一直比較規範。
——她上次瘋到中途突然切換人格的時候,東岸那邊出現了場規模挺大的海嘯。
——上上一次精分沒兩天,北區囤積的煤油罐,就一口氣都給人炸了,大火一直燒到了海麵上。
白川瑪菲亞探頭去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太陽,就很感慨萬千。
難得遇上這麼好的天氣,居然又要死好多人了嗎?
不過比起玄學角度來講可能不久要死的人,她很心累的想,我是不是應該先心疼一下我自己……
“你聽不見我在說話嗎?!”
養母女士的嗓子早上就給喊劈了,陸陸續續又用了一下午,聲音低沉粗糲的像是在拿砂紙刮木柴。
能從人的耳朵一路辣到顱腔裡。
但她本人像是完全聽不出來一樣,兀自沉浸在貴婦人的人設裡,繼續尖酸刻薄道:“你還真覺得自己有資格叫我母親嗎?”
“我所誕育的後代,從來都是最出色的,”她還熟練的“呸”了一口以示鄙薄,說:“就憑你這麼個東西,做女傭都配不上我兒子,你還敢這樣……”
“乾什麼去了趕緊說話!”
比起貴婦人,她這個狀態,其實比較接近暴發戶家的地主婆。
也不對。
白川瑪菲亞內心糾正了一下:比起地主老財的大老婆,她比較像地主老財家的姨太太。
——有種隨時隨地要把雞冠子抖起來的豔俗感。
所幸也不是第一次見了,瑪菲亞一邊吐槽著,一便當機立斷抬手,刷刷兩下把掌心的黑灰都糊在了臉上。
糊完沿著鬢角以劃,拽著耳邊的頭發擋住大半張臉,熟練的在五秒鐘之內,把自己變成了個臟不拉幾的瘦猴兒。
“我在打掃。”
愉快的進行了一下午藝術創作的白川瑪菲亞小姐,用一種含糊的語氣如此說道。
——就她過去總結的經驗來看,在這種模式下,假裝自己是個女仆,絕對是最安全的!
“……是嗎。”
養母女士明顯沒什麼做貴婦使喚人的經驗,她隻要這樣大概配合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演瘋女人,自己就會把這場戲殺青了。
“打掃的事情晚點再去做,我要吃飯!”
——看吧,這應該就是最後的台詞了。
白川瑪菲亞淡定的說:“好呀。”
然後麻溜轉身進了廚房。
切人格的時間並不會長久,她原先計算過,大概緩個十分鐘,瘋女士就會恢複普通的瘋癲。
所以雖然取中午剩下的土豆隻需要三分鐘,她依舊磨夠十分鐘,才開始決定要不要出去:
主要是不想被對方看到臉。
姨太太模式下的養母女士,攻擊欲極端旺盛——她普通發瘋時,雖然徒手可以摳牆,但那屬於攻擊力上的提升,遭殃的隻有牆。
但她攻擊欲旺盛的時候,目標就變成了【所有長的好看的雌性人類】。
具體到這棟房子裡,就是白川瑪菲亞。
就那一言不合摳牆玩的指甲,給她摳毀容了簡直輕而易舉!
這種情況下臉都算是小事了——白川瑪菲亞主要是怕她看到自己的臉以後,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喉管給她摳斷了。
然而這次的恢複時間,比過去要長的多。
她們在整整五個十分鐘過去之後,才重新開始吃飯。
等磨蹭完,天都黑的要看不見人臉了。
瑪菲亞掐指算了下時間,抄手回了廚房,尋思著先去把繩子找出來,等下給養母女士捆吧捆吧,送她上床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