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你認識這個人嗎?”
聽到這句幾乎毫無波動的疑問,森醫生點煙的動作幾不可查的頓了一瞬間,然後超自然的“唉”了一聲。
“我隻是有點驚訝而已。”
男人笑著解釋了一句。
小小的女孩子戴著頂比腦袋大了一圈的帽子,麵無表情眨了下眼睛,臉上的擺明了是【我不相信】。
但意外的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怎麼說呢……
這樣敏銳的思維,讓她看起來通透的像是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但差強人意的掩飾能力,卻讓她在更加敏銳的人眼裡,幼稚好懂的像是個貨真價實的孩子。
不過,森鷗外想,所謂的“可愛”,不就是基於這一點才存在的嗎?
——又蠢又愛哭的話,就和其他熊孩子煩人的如出一轍了。
——但要是缺了這點一眼就能見底的純粹天真,那和業已成年的芸芸眾生,卻又沒什麼區彆了。
所以說,哄孩子的樂趣就在於此。
不論是哄騙,還是哄勸,又或是哄寵。
對象是這樣的孩子時,這件事才是有趣,並且讓人能有成就感的。
何況……
男人看向眼前這個幾乎單是看著,就能讓不自覺心口發疼的女孩字,眉目自然的吐掉嘴裡濾淨的煙氣。
他像是若有所思的用指尖點起了自己的臉側,說:“會驚訝也是正常的吧?”
“我知道每個小孩子在童年時期,都會有那麼一兩個幻想出來的朋友,像是愛麗絲醬,”他抬手一指,像是習以為常,“愛麗絲醬就有一位瑪麗小姐,是每天下午茶時候,陪她一起吃蛋糕的存在。”
“哈?”
愛麗絲醬毫不掩飾的直接反駁了他:“誰每天喝下午茶啊,那不是為了滿足你這家夥的惡趣味嗎,要不是你求我,我才不願浪費時間做那種事呢……”
森鷗外於是攤了攤手,滿眼縱容的看著貌似隻是在嘴硬的金發女孩。
下一秒,男人超自然的側頭過來,將手掌捂在唇邊,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對著瑪菲亞眨了下眼睛。
“看吧。”
他耷拉著眉眼,眸光定定的落在白川瑪菲亞一片空白的臉上:“這種情況很正常,而且大部分自詡成熟的小孩子,都是不承認的。”
瑪菲亞一愣。
有那麼一瞬間,白川瑪菲亞奇異的覺得自己似乎能看出眼前這人在想什麼:
他在期待她反駁。
——舉出什麼證據,或者說些什麼和【夏目漱石】相關的事,像每一個被大人小看了的孩子一樣,在好勝心的驅使下,把腦子裡想到的東西一股腦倒出來。
所以她下意識的停頓了一會兒。
“我沒有不承認啊……”
很久之後,她才無可無不可的嘟囔了一句。
大概是因為兩個人身高差實在太大,森醫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怔愣,也就沒聽清她剛才那句辯解。
男人的眼神依舊全心全意落在跳腳的愛麗絲身上,自顧自的說:“這麼說的話,瑪菲亞醬的幻象有點奇怪呢,這種對象一般都是有一定參照物的,就像愛麗絲醬的瑪麗小姐……”
他毫不心虛的說:“瑪麗是愛麗絲醬幼年保姆的名字,你這裡……怎麼會幻想出一個完全沒有邏輯可言的異國男子呢?”
——他還是在期待我反駁。
在產生這樣的認知後,瑪菲亞認真思考道:這個森醫生……他是不是有哪裡怪怪的?
但下一秒,她又覺得是不是自己頭疼以後發癔症的行為,在森醫生看來才是怪怪的——所以才會用這種幾乎是麵對病患的、隨時準備著要開始治療的口氣,試探著跟自己說話?
那她呢?
她該和一個陌生人辯解自己有沒有病嗎?
瑪菲亞覺得沒有必要。
要辯解,她是不是還要給對方詳細講述一下【自己記得的有關夏目漱石這個人的生平介紹】,來說明那是個完整的人,而非她一廂情願的單薄想象?
需要說好多話哦……
她抬眸看了看森醫生,除了夏目漱石,她剛才發癔症的時候,還提過跟這醫生同名的森鷗外,和貌似自帶個什麼獎項的芥川龍之介。
這樣一算,需要解說的內容得翻三倍。
瑪菲亞以手撫胸,認真的好奇:她是作業能做的完了,還是下半輩子有保障了?
為一個路人可能的偏見,浪費這麼多的口水和時間,劃得來嗎?
於是她一言不發的低頭,認真仔細的觀察起了新鮮的屍體。
“丈夫”先生大概是為了她,才動手殺了這位“實習生”的妻子的,對的上項目要求裡【自相殘殺】的這一條。
也就是說,眼前這具屍體,是可以作為作業交上去的。
但是她沒上過解剖課。
苦惱中,有男人好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在想什麼呢?”
還是那個森醫生。
“想我怎麼交作業啊。”
——雖然有點好奇,這位森醫生為什麼嘴上說著哄愛麗絲的話,卻一直站在自己附近,但人家說不定就愛雲哄人這一套呢?
所以她在突兀的聽到了問題之後,還是順嘴答了一句。
結果聽答案的森醫生反而愣了一下。
“哦,我知道了,”他想起了那張表格,“瑪菲亞醬是準備分解了這個人,然後當作業交上去嗎?”
這不是廢話嗎……
“瑪菲亞醬是很想,”她毫無感情的棒讀道,“但是瑪菲亞醬不能。”
“唉?”
“因為瑪菲亞醬沒上過解剖課啊……”
此時此刻,白川學員心裡想著念著的,都是這樣的煩心事,所以理所當然的,隻注意到“林太郎”發出了一聲似乎代表疑問的普通語氣詞——
——但凡她這會兒稍微抬下頭,立刻就能捕獲到一個對著她眸光閃閃到想捂嘴的中年男子。
完全被煞到了啊……
倒是不遠處跳腳到中途的愛麗絲醬,像是從她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得到了什新動力,抬手就要指她:“那個自稱是怎麼回事啊!”
“自己叫自己瑪菲亞醬不會很奇怪嗎?”
金發的女孩子實名嫌棄她:“你裝可愛裝的一點底線都沒有了!”
沒有底線的瑪菲亞醬翻了個白眼,心說這不是跟你上上一章結尾的話現學的嗎?
比起這個,她心裡倒是很靈敏算起了賬:
一具健全的成年人身體,可以等價代換三十分。
但學院會免費負責的收尾工作,僅包括【打包入庫】和【清掃現場】兩項,而具體【分解過程】,是要學生自己做的。
如果不會,可以向學校申請幫助,一次要價五分。
也就是說,如果捕獲屍體之後,選擇【自己分解】,那搞到兩個人就能及格,但讓學校分解的話,兩個人隻能換來50分。
想及格,就得再多搞一個人。
白川瑪菲亞的背包裡,倒是帶著全套的工具,但那些工具,某種意義上也算是黑科技,需要具備一大堆的前置技能,才能做到最基礎的“看懂說明書”這一點。
不巧的是——她沒學過【人體構成】,也沒報過【基礎解剖學】,甚至連格鬥時分辨人體弱點的說明課,都從來沒上過。
彆說閉著眼睛十秒鐘內打斷一個人的所有骨關節了,瑪菲亞連分辨人體骨關節長啥樣都費勁。
看來想要安全畢業,她很認真的反思了一下,也不能太劃水了啊。
“需要我幫忙嗎?”
在聽到熟悉的聲音後,專心考慮學業的白川學員慢了半拍,才後知後覺的抬頭。
【啊,你們還沒走啊?】
她臉上沒什麼變化的表情,讀起來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當然沒走啊。”
蹲成一團的小小女孩上方,森醫生無奈的撓了撓頭發,“明明剛才為止,還在好好的聊天吧?”
“瑪菲亞醬單方麵突然就沉默下來了,就算隻是為了社交禮儀,我也得告個彆,確定下你這確實是終止交談的意思,才好離開呀。”
通情達理的讓人落淚呢。
然而白川瑪菲亞不為所動。
她先是低頭看屍體,然後抬頭看醫生。
接著又低頭看屍體,再抬頭看醫生。
最後,她不知道想通了什麼,舉起了手上的“拆解便利包”,抬頭問醫生:“你……會幫忙?”
“會啊。”
醫生撇了下嘴:“這又不難。”
瑪菲亞的重點其實在於“想不想”,而醫生很神奇的把角度扭轉到了“能不能”。
小小的女孩子頓了頓後,想:也行吧。
於是她補充了一句:“我可以把錢分你一半。”
——反正她的重點是分,錢多少無所謂。
森醫生當時就讓她說笑了。
“你彆看我這樣,其實我倒不怎麼缺錢呢……”
說著說著,他就已經原地蹲下了,自然的抽走了瑪菲亞手裡抱著的便利包,翻開之後若有所思的翻騰了半天,滿臉都是旺盛的好奇心。
“這些……還挺有意思的嘛。”
瑪菲亞說我可以送你一套。
“唉?”
“作為交換啊。”
女孩子可能顧忌著有求於人的狀態,意外變得有點好說話,還解釋了一下,“這算是一半損耗品,回學校可以重新申請,包裡還有一副全新的,我可以送給你。”
森醫生像是有些驚訝,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後,好脾氣的笑了起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哦。”
“嗯。”
蹲成一團的女孩子認同的點頭,毛茸茸的大帽子也跟著晃,看起來仿佛一蓬搖晃著的蒲公英。
如果說一開始,瑪菲亞還覺得愛麗絲和她的飯票有點過於自來熟,於是生出些愛答不理的意思來,等確定了這起幫助的報酬,將其變成了一次(在她看來的)交易之後,她反而有了點安全感,隱性的排斥意味也輕了許多。
——畢竟書上說了,路遇陌生人,卻什麼都不要就熱心想幫忙,那肯定是因為另有所圖。
——會想要索取報酬的存在,反而是值得放心的。
【但她也不想想,幫你上上下下切完一個人,說不好也是重體力勞動的一種呢,人家隻為了個醫療包,可能嗎?】
【等價交換不等價的時候,肯定還是另有所圖啊!】
但以白川瑪菲亞目前的水平,比起活學活用,這更像是根據教學步驟走了個程序。
走完她就信了。
“瑪菲亞醬先去那邊坐著吧。”
指尖夾著一把手術刀的森醫生正專心致誌的研究著抽血包,抽空還回頭囑咐了她一句。
“剛才不是還在頭疼嗎,儘量放空思緒坐下休息吧,哪怕那位‘夏目漱石君’找你說話,也不要再理他了。”
什麼啊……
事實上,白川瑪菲亞心累到都有點懶的反駁這個問題了。
——這家夥的重點分明就是夏目漱石這個名字吧!
原本她頭都不疼了,讓這人一再這麼提醒著,思維的火花又沿著夏目漱石這個名字亂竄起來,一副隱隱準備重新暴走的樣子。
刺的她當場倒吸一口涼氣,然後生無可戀的趴在箱子上小聲哼唧起來。
“林太郎都讓你放空思維了,怎麼你突然又這樣了啊。”
愛麗絲嘖了一聲,“難不成真的有個不存在的夏目漱石,突然找你說話了?”
一句話裡居然成功包含了“林太郎”和“夏目漱石”兩個敏感詞。
好的很。
你們商量好的吧!
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瑪菲亞覺得自己幾乎是切實的看到腦海裡有一座大壩轟然倒塌,鋪天蓋地的信息亂流分分鐘淌出了一片衝擊平原。
【真可憐啊……】
眼前發白耳朵轟鳴的間隙裡,她似乎聽到了這樣一句充滿了憐惜和心疼的感歎。
但那時幻覺太多,沒等分辨出音色,就被一堆一堆莫名其妙的畫麵擠出了腦海。
在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暈倒的前一秒,一隻溫暖的手掌撫上了滿是冷汗的額頭。
【疼的這麼嚴重嗎?】
她茫然的眨了下眼睛,影影綽綽間看到了一張像是熟悉的臉,耳畔有同樣很熟悉的聲音。
但問候是短暫的,那人的眼神落在她臉上之後,像是說了句類似於“居然是煙青色的嗎”這樣的話。
誰啊這是……
瑪菲亞下垂的眼角攏住了生理性溢出的眼淚,下意識側了側頭,在那代表著溫暖源的掌心蹭了蹭。
下一秒,溫暖源反而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嗖的一下就挪開了。
——有什麼東西緩緩貼上了她的眼角,感覺冰冰涼涼的還挺軟,就是不知為什麼有點紮人。
是……胡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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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瑪菲亞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來恢複意識。
她腦內亂閃的思維火花像是失了控亂竄的火箭,肆無忌憚的噴射著攜帶巨量信息的飛行尾氣。
糟心的是,正常人的大腦會自動將不重要的信息過濾掉,長久的湮滅在思維底層——沒有這層保護機製的人算是病人,學名叫超憶症。
因為看見啥都能記住,等信息量大到完全無法處理的地步,患病者甚至會因為耐受不足,突變成其他種類的神經病。
這種保護機製,普通情況下的白川瑪菲亞是有的。
可一旦腦海翻騰起來,多久遠的東西都能重新浮出水麵,基本就處在超憶症變神經病的臨界點了。
——倒黴催的是她緩過來之後,保護機製重新上線,會把她好不容易記起來的東西,重新模糊處理一遍,造成一種疼了也白疼的無奈現狀。
白川瑪菲亞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愛麗絲醬探究意味滿滿的小圓臉。
“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