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菲亞醬一點都不怕被殺人滅口呢。”
直到徹底走出了小廣場的範圍,森鷗外醫生的感歎聲才後知後覺的響起。
中年男子耷拉著眉眼,意味不明的垂首點燃了一隻被握到發潮的香煙:“我明明有提到【之前在軍隊】這樣的關鍵詞,順勢猜一猜我是為了正義投身黑暗的好人,不好嗎?”
突然問這個好不好的……
白川瑪菲亞挺茫然的眨了下眼睛,心說都走出這麼遠的距離了,我還以為剛才那個話題已經被默認結束了呢。
而且……
女孩子愣愣的咂吧了下嘴,沒好意思說她之前聽岔了,根本沒注意到還出現過【軍隊】這樣式兒的關鍵詞。
“嚇到了嗎?”
指尖夾著一簇火光的森醫生像是突兀的笑了一下,帶著尼古丁氣味的手指可自然的順了順瑪菲亞耳側落出來的一點點碎發。
“沒有。”
瑪菲亞搖了下頭,想,森醫生雖然長得喪、性格懶散、貌似正圖謀不軌,還是個變|態|戀|童|癖——但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因為約定過了,所以從頭到尾一點殺氣都沒再冒出來過。
既然這樣:
“為什麼要害怕?”
疑惑的可以說是非常真實了。
森鷗外:……
森鷗外抬手拍了下腦門:“你這孩子是吃可愛多長大的排球選手嗎,怎麼動不動就拿直球打人呢……”
男人再低下頭時,看到的還是一張不明所以的小臉,眉眼被帽子蓋住了大半,看著跟個準備要冬眠的大蘑菇一樣。
什麼啊。
森醫生費解的都有點好笑了:“你突然聽到有人想篡奪首領位置的消息,就沒有什麼彆的想法嗎?”
瑪菲亞心說我連這個港口黑手黨在哪兒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替它操這份閒心?
“比起擔心那個快病死的首領……”
她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其實森醫生你的處境可能還更危險一點。”
“唉?”
“篡位這種事,既然是‘篡’不是‘奪’,森醫生會耐著性子呆在快死的首領身邊,打的還是對方遺囑的主意吧?”
“是啊。”
森鷗外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氣,半點沒有之前晦暗不明的氣場,意外坦然的說:“那畢竟是個【家族】嘛。”
——在家族裡,首領就是最大的家長,跟古代傳皇位差不多的意思,首領說要給誰,就能直接給誰。
——首領的話本身,就是傳承的合法性。
——哪怕得到之後能力不足守不住,最終被人趕下了台,但在徹底失手之前,這個【被指定者】,是可以全權代表家族的。
對森鷗外來說,他所需要的,也隻是這一點點【合法性】罷了。
“至於瑪菲亞醬說危險……”
“其實也不一定就會有危險,”女孩子的聲音帶著點猶豫不決,“我對這種事情不是很了解,不知道其他家族到底有沒有,單就彭格列來說——”
“森醫生你,聽說過門外顧問嗎?”
“聽說過一點,”森醫生點頭,就很感歎,“你們發源地,新名詞還真是不少呢。”
白川瑪菲亞說重點才不是這個!
“有門外顧問,就意味著傳位的【聖旨】,從一開始就是一式兩份的。”
“如果家族首領毫無預兆的,就說要把位置傳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門外顧問是可以跳出來的質疑的——甚至再進一步,自己推舉一個新的人選。”
“在現有的製度下,這兩個人選的合法性都是一樣的,得再打上一架,贏了的人當BOSS。”
“那個Port Mafia畢竟是個大組織吧,首領年紀又大了,下頭肯定有個隱隱像是接班人的乾部,一直被全力培養著。”
“比起他們,明明隻是醫生,卻突然被傳位的森醫生,到時候的定位,就是那個【莫名其妙的人】,對吧?”
“讓瑪菲亞醬這麼一說,我怎麼跟個反派似的……”
“醫生你本來就是反派啊。”
女孩子很認真的教育他:“區彆隻在於是當個成功的反派,還是變成個失敗的反派。”
“也就是說,”森鷗外仰著頭舒了口長期,沒由來的一股心累,“在按部就班之前,我還得確定一下港口黑手黨這個組織裡,有沒有一個類似於‘彭格列門外顧問’的存在?”
“嗯哼。”
瑪菲亞點頭肯定。
“嘖。”
人過中年的外科醫生煩躁的彈了下舌:“橫濱地下五花八門的人脈網,基本都和港口黑手黨有聯係,誰知道哪個看似普通的合作夥伴,私底下還藏著這樣一份特權呢。”
“這個隻能靠排查了吧?”
“是啊,”男人歎息著說,“隻能慢慢排查了。”
語氣裡那種累和懶,真的是相當的發自內心了。
聽得白川瑪菲亞都有點莫名其妙了。
——“既然這麼麻煩,為什麼還一定要做呢?”
說實話,直到森鷗外都攤開了討論起篡位細節後,白川瑪菲亞也沒在這醫生身上感到過多重的權利欲來著。
“森醫生是個醫生,剛才還說自己在軍隊服過役。”
這兩種職業不論本質是什麼,在大眾的普遍認知中,都屬於絕對正麵的頭銜,連起來說,正好是濟世救人保家衛國。
怎麼偏,也偏不進黑社會去啊……
而且還是,瑪菲亞抬頭看了看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的中年男子,想,還是莫名其妙有股使命感似的,這麼認真的混進了黑社會。
“這算是問題的一部分嗎?”
“唉?”
森鷗外同樣抬起小拇指跟她示意了一下:“不是約定過嗎,問題是不能撒謊的,瑪菲亞醬是準備把這當做一個切實的問題來問我嗎?”
白川瑪菲亞:……
白川瑪菲亞:“這個事情很嚴肅嗎,嚴肅到還要額外強調一遍?”
——感覺跟陰陽師返魂要返個SSR一樣,因為稀有度夠高,解了它的時候還需要二次確認一下。
“嘛,”醫生的皮鞋在磚石鋪就的街道上踏出清脆的響聲,“嚴肅倒確實是挺嚴肅的,不過既然約定過了,瑪菲亞醬要是決定了要問,我就一定會說。”
“那我要問!”
要不是被人拉著,她都想舉下手以示鄭重了。
森鷗外看著小女孩興奮像是都要蹦躂起來的樣子,笑了笑之後,張口道:“在日本,所有暴|力團體的存在都是合法的,這點瑪菲亞醬知道嗎?”
“知道……但是不重要吧?”
——說的好像在意大利,黑手黨倒是哪輩子合法過了似的!
——但西西裡這個地方,不還是該聽誰的就繼續聽誰的,法律允不允許很重要嗎,彭格列還能因此倒閉了得咋地?
“不不不,這點很重要。”
“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合法,因為合法了,就會自然而然的形成龐大的利益鏈條,為了維護鏈條所能輸送的利益,進而又會形成更加龐大的利益集團。”
“到時候進有法律可以做武器,退也有暴力可以做威懾,普通民眾豈不是拿它們完全沒有辦法了嗎?”
雖然才說道這裡,但白川瑪菲亞很神奇的意會到了他潛藏的意思。
——如果陰影的存在注定無法隔絕,與其任其發展節外生枝,不如一開始就將其約束在視線之下,乾脆自己去掌舵,控製住它前進的方向。
“所以……”
她點著下巴輕聲說:“森醫生——真的是個‘為了正義投身黑暗的好人’呢。”
森醫生失笑:“這算是誇獎嗎?”
“還行吧。”
白川瑪菲亞客觀冷靜的評價說:“勇者為了拯救世界選擇變身魔王,挺老套的一個梗。”
“哈?”
瑪菲亞啃了口醫生買來的卷餅,臉頰鼓鼓囊囊的感歎了一句,“好中二啊這想法。”
揣著錢包的森醫生大二畢業都快十年,無端端被人捶回了中學,但說話的人畢竟是白川瑪菲亞——
“算了。”
森鷗外歎氣,說:“就算說我中二,我還是覺得你很可愛哦。”
那邊廂,可愛的瑪菲亞不以為然的搖了下頭,說:“我沒有嫌棄的意思啦。”
“這梗雖然真的挺老的的,但所謂的老梗,隻有在故事裡的時候,才是個【梗】的,對吧?”
連九歲都沒到的女孩子理所當然的說,“如果乾脆把中二的念頭貫徹到了現實——那不就是帥氣了嘛!”
森鷗外表情格外省點的“是哦”了一聲,算作答案。
倒是瑪菲亞被這反應搞的有點蒙。
“【理念被人肯定了】什麼的……原來不會感到高興嗎?”
“因為這一開始就不是我的理念啊。”
森鷗外同樣捧著一個剛買來的卷餅,啊嗚咬掉一口,含含糊糊的回答說:“這個具體的概念,其實來自於我們這次會話的主題。”
“是夏目老師的意思哦。”
“夏目……老師?”
“嗯哼。”
森鷗外咽下嘴巴裡的食物,側頭過來時,眉眼意外的多了幾絲讓人後槽牙發涼的銳利。
“事實上,”笑起來意外帥氣的男人豎起食指擋在嘴前,小聲說道:“我啊,就是所謂的‘學生’之一哦。”
什麼啊就學生之——
——“啊。”
瑪菲亞愣著眨了半天眼之後,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不久前,她曾經講過的梗,說的是夏目漱石的學生問他如何翻譯,才有了:
“今晚月色很美?”
“嗯哼。”
森醫生笑著點了點頭,大概是認可了她的猜測,然後在短暫的停頓後,突然沒頭沒腦的補充了一句,說:“風也溫柔。”
說的白川瑪菲亞突然直接愣在了原地。
——【我愛你】怎麼說呢?
【今晚月色很美】就夠了。
——那【我也愛你】呢?
告訴他【風也溫柔】。
突然意識到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後,白發的小女孩愣愣的張大了嘴巴,她捧著卷餅的手猛地握緊,上上下下像是不知道具體該往哪放,最後乾脆使勁的往前一晃腦袋,直接把本就大了一號的帽子,甩的套住了自己的半個腦袋。
這下彆說眉毛了,小女孩的鼻子都快給遮光了。
森鷗外心說這難道是害羞了嗎?
這麼簡單就害羞,是不是有點崩人設了啊瑪菲亞醬……
不過沒關係!
害羞的手忙腳亂也很可愛!
就在男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摸她腦袋的時候,小女孩三下五除二把卷餅全部塞進了嘴裡,然後直直的抬起了頭,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一個以白川瑪菲亞這張常年待機的臉來說,完全稱得上超負荷的,燦爛異常的笑容。
就連原本玻璃珠子一樣眼睛裡,都熠熠生輝的閃起了光來。
——從剛才開始,她可能說過很多話,提過很多問題,甚至在說話的時候,配合做出過一長串堪稱豐富的表情。
但從來沒有這麼一瞬間……
森鷗外的手直接僵在了半空中,眼底震顫洶湧的像是正經曆著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海嘯:
這個被他稱作瑪菲亞醬的女孩子,從來沒有這麼一瞬間,看起來如此的……
如此的——
——像是一個鮮活的人類。
“什麼啊。”
已經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地下黑醫的男人,甚至有那麼一會兒全然失去了語言能力,那種一直縈繞在心底的【她終將老去】造就的悲傷和惋惜,此時突兀的就煙消雲散了。
她畢竟好好的存在過了。
甚至還給世界留下過這樣耀眼的一張笑容。
森鷗外的眉眼,意外生出了連之前都為有過的溫柔,想,既然這樣了,就算注定要老去,又有什麼值得惋惜的呢?
那邊廂,女孩子的笑容雖慢慢收斂了起來,但笑意依舊長長久久的盤桓在眼角,甚至有些不自覺的搖頭晃腦起來,看的人忍不住想要跟她一起高興一會兒。
“這是怎麼了?”
森醫生的聲音遠比自己想象中要啞一些:“用愛麗絲醬的話說,被我這樣的中年大叔說這種話,居然這麼值得高興嗎?”
“當然啦!”
瑪菲亞哼哼了兩聲,不厭其煩的重複說:“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就算是假的,這個世界上最值得高興的事情,就是在說我喜歡你的時候,對方能回一句我也喜歡你。”
“再退而求其次,隻要問候的時候,能得到足夠善意的回答,就是很好的了。”
她離開法國的時候,實在是太小了。
小的那短暫的時光為她養成的,可以被稱之為“人類”的柔軟部分,差點都要被貧民窟生生磨乾淨了。
——在過去的整整兩年間,白川瑪菲亞每天都鍥而不舍的說早安,午安,晚安。
而在養母女士不具備反饋能力的情況下,她隻能自己回答自己。
這種行為是很重要的。
在白川瑪菲亞看來,這種交流,和對於反饋的期待,遠比【在嚴酷的環境下要節省熱量】要重要。
——有了這個,那她就依舊是人類,而不隻是因為生存本能的驅使,才周而複始著搜集食物著的“生物”。
“所以我很高興。”
她這人並沒有什麼應該掩藏一下心思的認識,很認真的看著森鷗外的眼睛,雙手比劃了一個大圓圈,告訴他說:“有這麼——高興!”
森鷗外歎了口氣,說:“瑪菲亞醬你好矛盾啊。”
之前似乎也是這樣……
明明思維邏輯通透的像是大人,但真的處事時,情態動作又天真單純的一望見底。
此時此刻,這份難言的堅持,平實甚至像是久經風霜的老人了——但因為這一點被肯定後而表現出來的簡單雀躍,卻遠比普通的小孩子更加的純粹和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