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8
*
“零。”
層層疊疊、潛藏在突觸深處的記憶裡,似乎有一個人在溫和地呼喚他的名字。
“ze、ro”
每一個音節都輕柔而平緩,充斥著磁性,又像是清冽澄澈的泉水,在日照之下波光粼粼。
“我愛你。”
好像有什麼滾燙的物什滴落在他的臉頰。
像是被烈火的外焰舔舐,他幾乎要在那陣熱浪中融化解體。
“!!!”青年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迷蒙尚未退卻,周遭的一切都恍若被籠上了黑紗。
耳邊心臟監護儀的跳動聲越發清晰,他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勉強坐起身,直接扯下戴在臉前的呼吸機麵罩。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刺激著他的嗅覺,降穀零很快便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
他垂眸望向身側。
坐在病床旁邊的,是用胳膊支撐著腦袋,正在休憩的風見裕也。
麻醉劑的效用似乎還沒退卻,但腹部的痛楚在隨著意識的覺醒而愈加起明顯。
——他中彈了。在直衝雲霄和川江熏排查綁匪窩點的時候。
然後呢?
青年閉上眼睛,抬手揉動著酸脹的太陽穴。
然後發生了什麼來著?
大約是絨被布料起伏時的窸窣聲驚醒了另一人,昏昏欲睡的風見裕也睜開了眼睛。
見到降穀零醒過來的一瞬間,風見裕也倏地彈跳起來:“降穀先生!!”
“您……您醒了!!”下屬的臉上立刻蒙上一層驚喜的笑意。
“嗯。”降穀零應了一聲,“現在是什麼時間?”
“1月19日。”風見裕也拉開衣袖掃了一眼腕表,接著補充道:“現在是上午7點38分。”
金發青年一怔。
“人質呢?遊樂園的人質被救出來了嗎?”他連忙問道。
風見裕也點點頭:“救出來了,國仲小姐很安全,隻受了幾處輕傷。白石部長和國仲夫人的狀況也都穩定下來了。綁匪山下井已經確認了死亡。”
聽起來像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那……”金發青年微微抬眸,長眉緊蹙,灰藍色的眸子中遍布著難以言說的複雜意味。
“川江熏呢?”他問。
聽見這個陌生的名字時,風見裕也緊跟著一愣:“川江熏?”
“組織代號卡慕。”降穀零微妙地喘出一口氣。
“他和我一起去了遊樂場,到我中彈為止他都和我在一起。”
“所以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風見裕也無言了片刻。
房間一時之間陷入了詭異的沉寂。
“卡慕……”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風見裕也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瞬。
他垂頭扶了扶鏡框,輕咳了一聲。
像是在遮掩著什麼,風見裕也連同說話都在抑製不住地卡頓:“卡、卡慕的情況……公安目前也不太清楚。”
“但是據國仲小姐所言,她說有個自稱警察的栗發男人在最後關頭,把唯一的降落傘拿給了她。”
“唯一的……降落傘?”
“是的。”風見裕也的聲線越發沉緩,“他們當時被困在了直衝雲霄最上方的方燈裡,國仲小姐說他們找到了一個降落傘。她剛乘著降落傘安全降落,直衝雲霄就爆炸了……”
聽到這裡,降穀零合上了嘴。
胸口有些沉悶,好似積壓著一團難以宣泄的瘴氣,毒霧向四肢百骸侵入,幾乎要麻木他所有的神經。
他放緩了聲音:“所以,卡慕死了?”
“也……不能肯定。”風見裕也回應。
“警方後續趕到的時候,直衝雲霄整座設施都已經坍塌了,他們在處理現場的時候,隻分彆找到了一具老人和一個成年男性的屍首。老人核實身份後確定了是山下組的首領山下井,而另一個人不符合卡慕的體征,反而更像一位通緝已久的國際罪犯。”
降穀零掀開半耷的眼皮,“現場沒有第三具屍體?”
“沒有。”
沒有消息,有的時候便意味著不是壞消息。
他換了個姿勢,緩緩地吐露出一口濁氣,伴著疼痛的身軀仍然疲倦不堪。
“那前輩呢?”他隨口問道。
從他中彈開始,後續的記憶便斷斷續續,像是殘破的舊膠卷般纏繞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團亂麻。
他隱約記得似乎有人幫他進行了緊急止血——但是他並不確定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所有的感知都沉沉浮浮、似乎要被強硬地剝離出他的身體,一切情境都顯得夢幻而不真實。
1月18日晚十一點左右發生的事情,就像張被潑上了墨汁的畫,畫紙被濃厚的黑色掩蓋,僅剩的寥寥幾筆隻展露了畫麵的冰山一角。
昏沉的大腦像是負載過重一般,幾乎回憶不起來了。
風見裕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等待了良久後,降穀零意識到了這一點。
“風見?”他再次呼喚了一聲,“今泉前輩呢?”
降穀零抬起頭,卻見亮得刺眼的光線下,他的直屬聯絡人局促地坐在凳子上,雙手無措地搭在大腿,臉色變得鐵青。
——他甚至在躲閃他的視線。
“風……見?”
降穀零沒由來的,產生一陣無與倫比的心悸感。
“NBC來了一隊人,今泉前輩一開始沒有進入現場,是在場外指揮。”他的語速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腦飛速運轉起來:“我中彈之後,前輩也進遊樂園了??”
隻見風見裕也低垂下頭,連同唇部都抿成了一條僵硬而平直的線。
降穀零挺直了身子,藍眸驀然淩厲了起來。
他一字一頓地:“前·輩·人·呢?”
“說話,風見。”語調漸冷,尾音壓低了下去。
“——回答我的問題,這是命令。”
隻見他的直屬聯絡人顫顫巍巍地抬起頭,鏡框下的瞳孔清晰可見地震顫著,連同聲音都在抖動:
“今泉先生……就在這層的613號床。”
金發青年的身形一滯。
他屏住了呼吸,大腦也在同一時間急速宕機。處理器崩塌,程序瓦解,最終隻餘留下一片空白。
“他……受傷了?”
他知道風見裕也的反應明顯不對,但還是自欺欺人似的抱著那點兒可憐的僥幸心理:“是外傷吧?過段時間就能出院了?”
風見裕也沉緩地搖著頭。
“是今泉先生將您送到醫院的。醫院的護士說,剛把您從急診室推出來的時候,他的狀態就……很不對勁。”他強迫自己把他聽到的事實儘數轉達。
“然後,今泉先生在急診室門前陷入暈厥,一度心臟停跳、呼吸停止。”
“醫生匆匆進行了搶救,情況雖然穩定下來了,但……”
他閉上眼睛,進行了多次深呼吸,最後如同告解一般,終於將殘忍的結局全盤托出:
“但是今泉先生被診斷出了‘不可逆昏迷’,也就是大眾俗稱的……”
“植物人現象。”
“啪!”玻璃儘碎的聲音。
這一聲炸裂的脆響尖銳而巨大,劃破病房內的靜默,迅速挑起在場二人的神經。
衝突一觸即發!
埋在手背血管的長針被降穀零毫不猶豫地拔出,力道大到直接將吊瓶牽扯下來——
還剩半數的藥液和著破碎的玻璃碴飛濺,他的呼吸開始不受控地顫抖。
青年抬手伸向病服內部,驚慌地拉扯著粘在上身的心電儀連線。
風見裕也連忙抬起手阻止他:“不行!降穀先生!你身上還有傷!!”
床間的青年拍開他的手,嘶吼道:“彆碰我!!!”
風見裕也身型一頓,手臂茫然地停在空中。
他從來沒有被這位年輕優異的上司以如此失態的模樣大吼過。
降穀先生向來是冷靜的、沉穩的,大多數時候甚至是溫和的。
他從來沒有這般驚惶不安,像隻沉淪的困獸。
風見裕也有點害怕,他確實被上司應激反應似的狀態嚇到了,但理智還是占據了上風——降穀先生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腰腹處的收口可是貫穿傷!
雖然已經對傷口進行了縫合處理,但絕不能讓降穀先生到外麵隨意亂跑。
於是他揚起聲音:“不、不行——!降穀先生!冷靜一點!!!”
他試圖再次製止對方,卻被踏著拖鞋走下床的上司一個利落的過肩摔:“噗通!”
伴著一聲巨響,風見裕也被摔得頭暈目眩,等他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扶起碎了一半的眼鏡時,卻見他的上司已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613號床……613號床!!
降穀零在走廊中迅速奔跑著。
他的視線急促地掃過甬道間的病房,他的腹部在猛烈的大幅動作下已經滲出了殷紅色的液體,很快便浸濕了他的病服。
仿佛被無數蟲豸啃噬的細密疼痛令他的額角冒出了冷汗,手背甚至接連冒出青筋,可他仍然在朝向跑動,速度未曾減緩。
613號!
當他在門牌上瞥見了這個數字後,他抬起手立刻推開了門!
“嘀……嘀……”
心電監護儀的運作聲落向他的鼓膜。
潔白的病床上,平躺著一名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青年。
青年的臉前罩著呼吸輔助器,身上同樣連接了多台電子儀器。
他好似隻是單純地陷入了沉睡,很快便會一覺醒來。
身著病服的身軀被白羽般的絨被懷抱,沒有表情的麵容透著一如既往的清冷,濃黑細密的長睫安逸地搭在臉前。
降穀零停頓在門邊,那一瞬間他幾乎一哽。
他下意識地放輕了步伐,小心地、緩慢地、走到了病床邊緣。
就像他在晨間睜開眼睛,看見近在咫尺的睡顏般——
他會抬起手,輕盈地描摹青年漂亮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窩,而對方會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夢囈,眼皮隨之輕輕顫動,上下兩層睫毛逐漸分隔,袒露出帶著霧氣的淺灰眸子。
然後,黑發戀人的眼神會逐漸清明,漫上驚豔卓絕的笑意。
他的前輩會張開唇瓣,用晨間特有的、略帶沙啞的悅耳嗓音對他輕聲說: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