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畫上都看不見作者的署名。
他猜作者的名字都藏在了畫框的背後,可惜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一個一個地翻看畫作背後的名字。隻能從自己篩選出的符合條件對象中,逐一確認。
他抬手掀開某個畫作的下半部分,側頭打量著藏在後方的名字,看見作者的國籍為西班牙後,便迅速收回了視線。
“不是……”
“這個也不是……”
“……”
當還差最後一麵牆沒來得及看時,走廊外突然響起了混雜在一起的交談聲和腳步聲。
——有人來了。
今泉昇猛地抬起頭,他迅速環顧起周圍,卻意識到這裡是個完全開闊,毫無遮擋物的長方體空間。
而每幅畫都掛在牆壁上,地麵空無一物,更是不存在什麼可以藏匿其中的掩體!
“噠、噠、噠……”
腳步聲變得更近了,近在咫尺!!
他的視線反複遊移著,最後視線鎖定在某一角——
“哢噠。”金屬門被人從外界推開了。
外麵烏泱泱地走進來了近十人,看長相幾乎都是英國本地人,身上無一不掛著酒臭味。
走在最前頭的男人穿著西裝,卻邁不出直線,一路搖搖晃晃、大著舌頭,愣是把英式英語講成了美式英語“咱們挑畫挑到哪一步了?”
“還差五張作品。”有一人回答。
“隨便挑出來五張不就可以了?伊拉斯特先生明天就要查驗結果了!”
“要我說啊,再挑五張畫得奇形怪狀的作品不就好了嗎!!”為首的男人滿臉漲紅地高揮著手臂。
“藝術、藝術不就是旁人越看不懂的東西,越該被稱之為‘藝術’嗎——!!”
“隨便在紙上畫上幾筆,再賦予一個深奧的概念,什麼人性、宗教、哲學、宇宙的秘密!想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然後就會有一大堆笨蛋拿著大把鈔票,為屁都不懂的騙子們買單!!”
周圍的其他評審者一堂哄笑。
“也不能這麼一概而論,老兄——有些畫家的確是有底蘊在的。”又有個人一邊笑,一邊興奮地高呼“——但那些人和我們無關!!!”
又是一片滔天的大笑聲。
最後,這些人一同邁向了最遠處的牆壁。
那也是今泉昇沒來得及去查看的,最後一麵牆。
人群走遠了,藏匿在金屬門後方、緊靠牆壁的青年,終於得以喘出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
今泉昇探頭,盯著那群人的背影,無聲地向旁邊遊移。
他現在看不到最後一麵牆的情況,但他猜那麵牆上,極有可能掛著他父母的畫。
“這張……這張畫其實很漂亮。”遠處,有一名評畫師如此說道。
“是的,風格非常清新。很有日本國的風味……哦,還真是個日本的畫家。”
今泉昇停住了動作,立時豎起耳朵。
“但是這畫得是什麼?溫馨的全家福?不會真有哪個畫家會帶著全家福來參展吧!?”突然有人發出一聲嗤笑。
“雖然畫得是很美,但這可不符合我們的展覽概念和定位。”又一人說道。
“那還是算了,明天就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吧。”
“這個作者的風格恐怕不適合出現在展覽上——毫無‘藝術感’可言。”
……
“雨天還麻煩您特地過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今泉晴治此刻正在宅邸的入戶處,朝著身前的男子致歉。
“沒事。”那穿著警服的年輕警察擺了擺手,“沒遭到歹徒襲擊就好,這是警察應該做的。”
三十分鐘之前,房屋的大門突然被人敲響了。
當今泉晴治趕忙跑去開門的時候,這才想起來他和妻子趕來之前,打電話報了警。
而站在風雨中,披著一身漆黑雨衣的,正是負責管轄這片區域的警察。
以防萬一,警察還是進入宅邸檢查了一圈,確認屋主是真的安全之後,才準備離開。
“路上小心些。”今泉晴治在門口叮囑。
那名還麵帶稚嫩的警察朝他笑了笑,隨即整理了一下扣在頭頂的雨衣,翻身騎上了停在門口的自行車。
今泉晴治關上了房門。
再扭頭的時候,看見握著一柄燭台的妻子,正靠在一側牆壁上等待他。
“是個很年輕的警察呢,說不定才從學校畢業?”女人問道。
“下了這麼大的雨,這條鄉村的路也不好走,估計沒人願意挑這個時候出警吧。”今泉晴治猜測。
“畢竟隻有年輕人,才會不畏懼艱險、環抱著一腔熱忱努力前行呢。”他感慨。
憐紗微微歪頭,和男人並肩越過玄關。
她走了幾步之後,又小聲念叨著“昇長大以後,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而他的丈夫卻搖著頭,忍俊不禁道“昇以後才不會做警察呢!”
“我之前帶他玩推理遊戲,儘管好好完成了謎題,可他一點興趣都沒表現出來。”
女人努了努嘴,仔細思考了一下“那他以後應該也不會去畫畫。”
“雖說在我看來他是個有天賦的孩子,但他隻是因為我們都是畫家,才會學習美術。本人倒是完全沒有想要乾這一行的意向呢。”
今泉晴治彎起眉眼,“就是說啊,畢竟昇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所以我真的很好奇……”
很好奇,昇長大之後,會變成一個多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
“真是期待啊——”他笑道。
今泉憐紗抬起燭台,暖橙色的光線照射向漆黑的甬道。
她將另一隻手輕覆在丈夫的手心,二人的雙手逐漸攥緊。
女人微挑的眼眸中,不自覺地湧入了幾分柔和,連同精致的臉孔上,都揚起了一道扣人心弦的淺笑。
“昇無論想做什麼事情都好。”她說。
“父母的職責,不就是成為庇佑孩子的羽翼——保護他不受到傷害,但不去乾涉他的取向和愛好,在引導他領悟正確的價值觀念後,讓他成為一個獨當一麵的大人嗎?”
那簇燭台上的搖曳著火苗,反射在了今泉晴治的鏡片上。
火焰下方,是男子微微斂起的雙目。
“他一定會的。”他篤定道。
二人剛走回客廳,便看見了在沙發上還在喝茶水的老嫗。
宮野仁香笑眯眯地看著二人“時候已經不早了,樓上還有客房。你們今天不妨就住在這裡吧。”
今泉晴治抬手看了看腕表,的確已經很晚了,這個時間他們也早該睡下了。
於是他朝著老嫗連聲道謝“真是麻煩您了,師娘。”
“沒關係。”宮野仁香站起身,“走吧,我帶你們去客房。”
二人跟隨著老嫗略帶蹣跚的腳步,邁上轉轉式的階梯,一路走到二樓的長廊。
老人推開了其中一扇房門,內部赫然是一間寬敞的臥房。
陳設很是素雅,雖然沒什麼繁瑣的裝飾,卻能感受到布置之人的用心。
老嫗站在房門前,說道“你們就睡在這裡吧,櫃子裡應該有被褥。”
“好的,謝謝您,師娘。”今泉晴治再次誠摯地道謝。
“對了——”就在老者即將轉身走開時,他又倏地想起了什麼。
“那個,師娘,”他撓了撓臉頰,接著問道“那張照片……究竟拍攝下了什麼呢?”
剛才他們正好談到這裡,但警察過來敲門,便將話題恰巧打斷了。
“啊,那個啊……”老人再次眯起細長的眼睛。
她咯咯笑了幾聲,囫圇在喉嚨中的聲音乾澀又沙啞,“其實沒什麼。”
“在我看來,算不上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
……
宮野仁香佝僂著背脊,邁著踉蹌的腳步,回到了一樓的客廳。
她重新坐回了沙發上,卻從身上掏出了一張照片。
那副像憨態可掬的貓一樣,和藹眯起的長眼,驟然睜開——
“真是……”她細細撫摸著那張老舊的照片。
“你可真能藏啊,宮野。”她的表情逐漸扭曲了起來。
黑白的照片上,赫然是一個靠坐在窗邊的老人。
這個鼻尖高聳、白發蒼蒼的老者,就這麼滿是愜意地閉著眼睛,像是在體味午後的陽光。
這張照片截止上半麵,都還是十分正常的。但是下半段——老者雖然坐在輪椅上,但過長的、類似病服的白色衣裙下,卻蔓延出了長而扭曲的藤條,上方擴散著密集的白色絮狀菌絲。
他看起來,就像個攀附在某一枝乾上,即將獨立飄出的大型孢子。
宮野仁香幾乎迷戀地盯著上方的男人,隨後翻轉照片,看向了寫在照片背麵的文字——
[烏丸蓮耶,注射芽孢杆菌F的第23天。]
[身體相較注射前,變得更為健康強壯。大腦功能一切正常,衰減的記憶力也有所恢複,心跳頻率和血氧飽和度與幾日前相比略有下降,情緒存在不穩定的異常狀況……]
“宮野,你的希望破滅了啊。”她如此呢喃著。
“原本想把希望寄托給妻子,誰曾想你的妻子,現在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其他人,被推向深淵呢……”
她笑了一聲,隨後將照片丟向了手邊的壁爐。
火光倒映在她的眼中。
那張破舊的照片在火焰的侵蝕下,逐漸化作一捧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