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箏穩定住情緒, 直視女孩因驚訝而睜大的眼睛,試探地開口:“我聽人說, 你之前被送醫院搶救過?”
靠直覺作出的判斷總是有很大概率錯誤,但岑箏當初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特意模仿了無數次那個人的字體, 從比劃角度到整體結構都牢記於心。
就算被證明是自己胡思亂想也沒關係,每一個字微妙相似的細節都令他不想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
女孩仍舊沉默著不說話,並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反應令岑箏看到了一點希望:“真的……是你嗎?”
在這個世界上……好像終於找到了跟自己有共鳴的人,或許他可以暫時放鬆下來,此刻做回原來的身份。
“我——”岑箏再次衝她開口, 然而背後的門忽然被推開, 闖進來的人瞬間打斷了他想說話的欲望。
“人呢?”宋厭歡先檢查了門後,接著抬頭望向了窗台。
奇怪,大白天拉什麼窗簾……他果斷意識到這後麵藏了人,快步走過去, “唰”地一下把布拉開了——
吳墨蜷縮起來的姿勢相當巧妙而優雅, 宋厭歡當即大笑出聲,衝他喊了句:“Surprise!”
這聲“Surprise”傳到岑箏耳朵裡,令他止不住地眼皮狂跳, 驚愕地與吳墨麵麵相覷。
吳墨目光躲閃,沒有理會抓到人而興奮的宋厭歡,沉著臉色伸開自己兩條修長的腿, 從窗台上下來, 慢慢走到了門口, 閉口不言出去了。
“墨哥,你去哪兒啊?你也要跟著我抓人!”宋厭歡完全沒有看人眼色察覺氣氛的能力,見吳墨出門,他也心情愉悅地跟上去。
岑箏望著已經空了的窗台,簾子還在輕微地搖晃。
他睫毛微顫,腦子裡像是有跟弦崩斷了,轉身把門關緊,深呼吸兩次後才再次望向小女孩。
相視無言的半分鐘後,她終於著垂頭,對岑箏說了第一句話:“對不起。”
岑箏憋在心頭的那口氣一下子長舒出來。他此刻再多的情緒也不過都彙聚成一句“太好了”,發自真心地吐露出來。
太好了,他總算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經曆的“同伴”。
這份莫名的歸屬感持續了短暫的時間,岑箏猶豫著,歉疚地喃喃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畢竟擅自用了你的身體,開始過我的人生……而且,更抱歉的是,以後我也打算這樣繼續過下去。”
他話音剛落,忽然想起來這個真正的“岑箏”現在不也是……和自己一樣占據了彆人的身體。
成年人的靈魂藏在小女孩的身體裡,仔細一琢磨還真有點詭異。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岑箏對自己的事點到為止,把話題轉到了她身上。
“就這樣。”她身體像是失去重心,一下子疲憊地躺在沙發上,重複著嘴裡的話,“就這樣。”
岑箏暫且放下心來。
“那,吳墨他……”岑箏目前最擔心的事就是這個,除了他們倆還有第三人聽到了剛才的話,“你要不要去見吳墨?”
岑箏以為她至少會糾結一會兒,然而還沒等他話說完全,她就毫不猶豫地使勁搖頭。
“真的不見他嗎?”岑箏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思量著用詞,再次勸說道:“我知道你現在這副樣子恐怕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但既然你還活著……總是要讓他心安吧?我相信吳墨他——”
“我不想見。”她把頭埋進了靠枕,“我不想見。”
岑箏啞然。
安靜了半晌,她又緩慢地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了……比以前好很多了。”
岑箏這才聽出她說長句子時帶了點口音。
“過得比以前好,所以就不想被以前的人打擾……嗎?”岑箏蹙起眉頭,試著理解她的心思。
印象裡,原主一直渴望自己的性彆改變,現如今也算換了個方式如願以償了。
而這願望實現的結果,就是她選擇慢慢遺忘掉曾經壓抑又辛苦的人生。
岑箏忽然不知道現在是該安慰她,還是該祝福她。
果然,自己當初的猜測是對的,這段感情裡隻有吳墨在傻傻付出而已。
“那……”岑箏嘴唇微啟,“那我去見他,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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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裡的靜謐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男人快步向前,完全不理會身後一直叫他名字的人。
“墨哥,你要去哪兒啊?”宋厭歡小跑起來,這才跟上了吳墨的背影,“你怎麼不說話,餓了嗎?累了嗎?困了嗎?”
少年在耳邊喋喋不休,吳墨拐進了樓梯間,停下了腳步,差點讓宋厭歡因慣性一下子撞上來。
“我沒事,就是想先一個人靜一靜。”吳墨說著,往樓梯台階上一坐,盯著地板凝眉沉思起來。
他現在思緒一團淩亂,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岑箏要對著小芙喊他自己的名字,這種場景吳墨隻在小時候的恐怖片裡見過。
難道……
吳墨腦袋裡浮現出一個似乎能解釋岑箏行為的理由。
難道,岑箏被鬼附身了?!
吳墨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宋厭歡看他神色古怪,一個人不知道思考什麼,於是也跟著坐下來,雙手托著臉等吳墨回過神兒。
宋厭歡無聊地發呆,他聽見樓下的台階有人在往上走,就探頭看了眼,發現是那個小白臉。
見吳墨在這裡後,岑箏加快腳步跑上來。還沒來得及喊出名字,吳墨就率先站起身,警惕地看著岑箏,然後悄悄把宋厭歡護到了身後。
“吳墨,我有事找你。”岑箏快速喘息幾下,調整呼吸,“能不能跟我聊聊?”
“聊、聊什麼?”吳墨揚了揚下巴,語氣故意強硬。
實際上他現在心裡很沒底,一個鬼還能跟人類聊什麼?聊齋!
不過既然是衝自己來的,為了無辜的宋厭歡安全,吳墨還是先轉頭說:“你先走吧,我跟他聊一聊。”
宋厭歡搞不清這倆人的狀況,他也沒興趣打聽彆人的八卦,隻好點頭先走了。就是他很奇怪,怎麼墨哥剛才語氣那麼悲壯呢?
等宋厭歡下樓走了,吳墨才視死如歸地跟岑箏講條件:“要說話可以,咱們去太陽底下聊。”
岑箏答應了。
站在夕陽下,吳墨總算有了底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才不怕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對不起。”岑箏開門見山,向吳墨道歉,“很早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因為當時的我根本不了解你的為人,萬一你直接跟我動手,或者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了……那我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證明自己,所以隻好先……以假亂真了。”
吳墨不說話,就一直和岑箏保持著一段距離,用餘光瞥著這個被鬼附身的人,提防他吸自己的陽氣。
“當然,最抱歉的還是分手。要是正牌岑箏在,他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減少你當時的傷心。”
岑箏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猶豫著要不要替原主傳達一下真正的意願,可是這樣無疑又會讓吳墨受到二次傷害。無論旁人動用再多的邏輯說再多的道理,都不能感同身受吳墨作為當事人的委屈。
又繼續解釋了一句又一句,岑箏才準備好接受吳墨對自己的態度。
憤怒也好,厭惡也好,能這麼把實話說出來他已經很知足了,不會再自以為是地期待吳墨能寬宏大量。
等了幾分鐘,吳墨終於肯說話了,嚴肅審問似的問:“你來人界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岑箏詫異一下,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想過,“人活著還能有什麼目的,當然是為了活下去啊。”
原來如此。
吳墨似懂非懂,眯著眼睛懷疑地打量岑箏,退後幾步,趕緊轉身走了。
岑箏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獨自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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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清晨,天空微藍深邃,水霧氤氳。
吳墨心裡倒數了五個數字,邁上最後一級石台階後快速呼著涼薄的空氣。
他今天跟劇組請了假,特意淩晨起床打車來到這座山,開啟手機語音導航尋找一個網上發布的地址。
吳墨在一扇紅木門前停下,收起手機,禮貌地敲了三聲門。
三聲之後又三聲,終於過了幾分鐘,大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麵打開了。
一雙惺忪睡眼從縫隙裡湊出,並伴隨著一道嚴厲的男聲:“乾嘛呀!”
“大師?是弘益大師嗎?”吳墨雙眼充滿期許。
“是,你要乾嘛呀?”大師隻穿著睡衣出來,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吳墨畢恭畢敬喊了聲“大師好”,然後說出了自己的訴求:“我朋友被鬼附身了,我想請您去驅鬼。”
門敞開了,大師伸了個懶腰,示意他進來。
兩人進屋坐下來後,大師給吳墨斟了杯水,“說吧,你那個朋友都有什麼症狀?身體抽搐,還是半夜夢遊?去醫院查過了嗎?”
“就是從醫院出來後,才被鬼附身的。”吳墨說得煞有介事,“大師,你幫幫他,多少錢都行。”
大師擺擺手,“這不是錢的問題。”
問題是他就是個算命的,怎麼總有人找他來驅鬼。
而且他見識過所有稱“被鬼附身”的人,百分之百都是癔症或者裝病,要是真有那麼邪乎的事能遇到,他還能活到今天?
但眼前這小夥子態度虔誠無比,大師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就問他:“那個鬼害過人沒有?”
“暫時沒有。”
“既然沒有,那就不是惡鬼。既然不是惡鬼,那就不需要我親自出馬降服。”
“哦……”吳墨有點失望。
“這樣吧,送你點道具。”大師邁腿下炕,往自己櫃子裡翻找一番,拿出一個棕色小瓶子,和一遝三塊錢批發的黃紙符咒,“你拿去用,要是沒有效果,就把人送到醫院,讓這鬼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吳墨豁然開朗,感恩戴德地給大師鞠了一躬,“謝謝大師!”
之後他帶著這幾個道具下山,打車回劇組。早上大家才剛起床不久,他悄悄把這些東西藏在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裡,跟著演員們一起去片場。
岑箏覺得短時間內吳墨應該都不想見自己,於是就主動避開他,除非有對手戲時才不得不說話。
和吳墨這種話癆相比,岑箏在劇組能說得上話的人寥寥無幾,他也不喜歡主動跟誰聊天,一個人待著反而更輕鬆自在。
隻是休息時身邊空了個位置,岑箏突然有點不習慣而已。
在化妝鏡前坐下,岑箏忽然聽見椅子上有輕微的摩擦聲,以為是自己褲子哪裡劃破了。起身低頭一看,坐墊上散落著一些半透明的白色小顆粒。
不知道是什麼道具灑在了這裡,岑箏不在意地伸手拍乾淨。
過了半天,岑箏翻開劇本後,發現又有同樣的小顆粒滑出來,掉落在自己腿上。
他疑惑地撚起來幾粒觀察,沒猜到是什麼東西散出來的。
這種小事岑箏一直沒往心裡去,直到晚上回房間,才發現自己的門框下方,也有白色顆粒堆積在角落裡。
他悄悄往左右兩個房間看了看,彆人的門前都是乾乾淨淨的。
那就是有人在針對自己?比起這個,他還是更擔心這種顆粒有沒有毒,萬一摻在飯裡誤食恐怕會有嚴重後果。
接下來的每分每秒岑箏都變得謹慎,喝水的杯子要衝刷好幾遍後再飲用。
他拿著水杯路過邵朗筠身邊時,忽然被她叫住了。
“你背後是什麼啊?”她扶住岑箏的肩膀,伸手把他背後的東西摘下來了。
倆人一看,明黃色的紙上畫著深紅色的符文。
邵朗筠笑了,“誰惡作劇啊。”
岑箏愣了一下,隨後衝她從容地揚起嘴角,把這當做跟朋友之間開的玩笑。
他把那張符咒捏在手裡,總算明白自己這兩天為什麼頻繁見到莫名的白色顆粒了。
聽人說,吳墨剛才拍完戲就回酒店了。岑箏看自己的時間還來得及,立刻離開片場,去找吳墨問清楚。
大中午門被“咣咣”連續敲,吳墨嚇了一跳,透過貓眼發現居然是岑箏的臉,他趕緊轉身回去拿大師給自己的小罐子,蹲著灑在門縫下麵,把這些鹽粒連成一條線。
“吳墨,開門。”岑箏聲音沉著冷靜,“我知道你在裡麵,彆躲著不出聲。”
撒完鹽,吳墨心裡踏實了許多,又往掌心倒了一把,才慢慢擰開門,沒摘防盜鏈。
“這是你貼的吧?”岑箏把那張褶皺的符咒遞給他看,“你這是想……封印我嗎?”
目的被他識破,吳墨不知所措。
為了不被對方看出破綻,吳墨還是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來,“怎麼了?我不怕你。”
說著,他迅速轉動手腕,悄悄把掌心的那一小撮鹽粒衝岑箏的腹部撒出去了。
岑箏不可置信地笑出聲,裝作沒看見吳墨的小動作。
“吳墨,你出來一下,或者我進去,咱倆好好談談。”岑箏收斂了嘴角,真誠地望著他,“你放心,我是活人,用不著你為自己帶鹽,搞這些驅魔辟邪的東西。”
吳墨警惕地盯著他,兩根眉毛皺起來的角度都顯得無比懷疑。
岑箏衝他攤開手掌,道:“我的手也是熱的。”
吳墨碰了一下他的手腕,又趕緊縮回來了。
儘管心裡仍然覺得眼前的人有嫌疑,但他還是小心翼翼開了門,摘防盜鏈的時候嘴裡念念有詞:“南無阿彌陀佛般若波羅蜜人之初性本善……”
“上次沒讓你理解清楚,是我表達有誤,應該用更直白的方式跟你說的。”
岑箏再次確認了四下無人,才仰頭直視他的眼睛,吐字清晰道:“吳墨,我是人,隻不過死了一次,又借屍還魂了。所以你眼前的這個岑箏才換成了彆人。”
吳墨緘口不言,聽到“借屍還魂”四個字後愣住了,片刻後囁嚅問:“那、那他真的死了?”
“放心,沒有。”岑箏抿抿嘴唇,不再看吳墨的正臉,“不知道說出來你能不能接受,原本的那個岑箏……就是現在那個叫江芙的小演員。”
他說完,自己先苦笑了一下,“這樣說實在太魔幻了,可我沒騙你。”
吳墨靜立許久後,抬手敞開門扉,低頭小聲說:“你進來吧。”
門關上後,吳墨慢慢走到床邊坐下,發呆許久才把岑箏剛才說的這幾句話消化。理清楚關係後,他問:“那以前的江芙呢?”
“我不清楚……也許幾個月前在醫院生病的時候,就轉世投胎了吧。”岑箏給吳墨一個理由,可是他哪知道人死後到底是輪回還是消失,他連自己的死都還沒意識到,睜眼就成現在這樣了。
吳墨還是覺得費解,但他也沒心情多問,就沉重著臉色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