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霓再去看方穆揚,一進病房就鎖好門,給他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怕彆人聽見,她低頭將嘴附在他的耳邊,一句句順著他的耳朵傳到他的腦子裡。
她背完一首就馬上去把門打開,繼續給他念很進步的書,給他讀報紙,一版版念過去,領會最新精神。
費霓有兩把指甲剪,一把給方穆揚剪腳趾甲,另一把給他剪手指甲,每周給方穆揚理一次頭發,總是保持一個長度,頭發太長很費洗發水。她自己用肥皂洗頭,卻給他用洗發膏,海鷗牌的。她低頭給他念詩的時候,會聞到他的洗發水味。他一直躺著,完全不需要襪子,但她還是給他買了一雙新襪子,修完腳趾甲就給他穿上。
費霓看方穆揚的時候,有一種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情。她把所有對未來的希冀都寄托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他醒了,她就能上報紙評先進上大學了。
費霓廢寢忘食地跑醫院做好事引起了家中二老的好奇,知女莫若父母,她們的小女兒雖然從沒給人使過絆子,也從沒占過彆人便宜,但也從沒這麼好心。費霓對家人的說辭也是,她是出於對方穆揚的敬佩才去幫助他的。
她的父母根本不懂她在禮帽廠做帽子有多苦悶,也不知道她多想上大學,她從沒說過。這個機會是她哥哥下鄉換來的,她哪裡有資格嫌棄。家裡三個孩子,她是最小的,要是大哥頂替了父母任何一人,下鄉的就是她。大哥主動下鄉,說是為了兩個妹妹,其實是為的她。
費霓的好事從冬天做到第二年暮春。
她偷偷給方穆揚念詩:
我離開你的時候正好是春天,
當絢爛的四月,披上新的棉襖,
把活潑的春心給萬物灌注遍,
連沉重的土星也跟著笑和跳,
可是無論小鳥的歌唱,
或萬紫千紅、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鮮花,
都不能使我訴說夏天的故事
……
就是在念這首詩的時候,方穆揚的眼睛動了動。
費霓激動地去觸碰方穆揚的眼睛,動作很輕,好像怕稍微重一點就不動了。
她又繼續念:
我也不羨慕那百合花的潔白,
也不讚美玫瑰花的一片紅暈;
它們不過是香,是悅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們所要摹擬的真身。
因此,於我還是嚴冬,而你不在,
像逗著你影子,我逗它們開懷。
費霓多日的努力終於獲得了回報,方穆揚醒了。
她以為這是幸福的開始,後來才發現這是幸福的錯覺。
方穆揚醒了,但醒來的他連自己是誰都知不道。他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忘記了自己的英勇事跡,也忘記了他的年齡,他的父母,甚至連他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醫生不確定他是否有語言理解能力,因為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他醒來後第一句話是對費霓說的,還是一個個字往外蹦的,他問費霓,你是誰?
旁邊的醫生告訴方穆揚:這是費霓,在你醒來之前,都是她在照顧你。
正常人應該說謝謝,而他隻是重複了一遍費霓的名字。
知青辦的人得知方穆揚醒了,派人來看他,醫生說方穆揚的情況並不樂觀,他失去了記憶,這記憶不光包括他是誰,他乾了什麼,連以前習得的生活和學習技能都忘記了。
費霓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她繼續每天去醫院做好事兒。她一切從頭開始,先教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複,又教給他怎麼寫,試圖喚醒他的記憶。她將講述他救人事跡的報紙拿出來,一遍遍給他念,她越念,越驚心,他已經救了三個人,他隻要不會去救第四個人,就不會在醫院裡躺了這麼久。救三個人,也是英雄。
費霓不再給方穆揚剪指甲,他雖然現在隻有六七歲孩子的意識,但身體上畢竟是個成年男人,醒來的和睡著的,是不一樣的。她教他剪指甲,通過剪自己的給他演示,然後她問他是不是會了,會了就點點頭,方穆揚點點頭,費霓把指甲剪給他,他抓住費霓的手,拿著剪刀去尋她的指甲。費霓的手急忙往回縮,我是讓你給你自己剪,不是給我。然而他跟聽不懂似的,繼續剪她的指甲。
費霓的手被方穆揚捏紅了,耳朵也紅了。她還沒和彆的男人牽過手,倒是和好幾個男的看過電影遛過馬路,遛過一次就沒下文了。她不是不想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但當機會送到她手邊的時候,她又輕易把它們放過去了。她總覺得還有彆的上大學的路。
她讓方穆揚自己洗頭,水不小心進了他的眼睛,她罵了一聲,“真笨,還是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