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霓出現在方穆揚的相機取景框裡,今天的費霓沒有帶大口罩,粗棒針圍巾把她整個下巴頦圈起來,更襯得她臉小。方穆揚第一感覺是費霓考得不錯,如果考得不好,一不會鈴沒打就交卷,二不會這樣善談。
蘇竟主動和費霓談起他正在看的,那本的英文版費霓恰好也看過。蘇竟和費霓談他看的書時,不小心說錯了裡麵配角的名字,費霓很委婉地糾正了他。
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丟了麵子,懊惱是雙倍的。懊惱之外還有慚愧,費霓卻不覺得蘇竟有慚愧的必要,自己比眼前的男孩子大好幾歲,比他懂得多是多麼正常的事。
可蘇竟還是不爭氣地臉紅了,這完全在費霓的經驗之外。方穆揚從沒在她麵前臉紅過,隻有她麵對方穆揚臉紅的份兒。
費霓勸解他,說記錯名字是很正常的事,她很快滑過了這這一點,同蘇竟分享自己的見解,偶爾引用書裡的原文。
蘇竟原先隻覺得費霓漂亮可親,跟她談論自己看過的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在裡麵,意思是我年齡雖然比你小,但我懂得不比你少,你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以此來獲得和費霓平等交流的機會。
然而他看的書,費霓不光看過,看的還是原版,英文發音也比他要好得多,不光比他強,還比他上過大學的姐姐強。自己在費霓麵前完全是班門弄斧。
他一麵覺得慚愧,一麵對費霓多了分崇拜,慚愧崇拜之餘又覺得費霓很可親,她的語氣神態都那麼溫和,費霓指出他的錯誤時很委婉,很顧及他的自尊,如果不是他在喜歡的人麵前格外敏感,他將會認為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蘇竟到底年輕,眼裡的欣賞完全遮蓋不住。費霓隻當他是個小孩子,對自己的崇拜完全是因為閱曆不足所致。但這一時的崇拜仍讓她感到高興。這些年她在製帽廠做帽子,所有看過的書都靠自己消化,沒有一個人可以分享,這麼按捺著、按捺著終於澆滅了想要跟人交流的**,然而遇到了可以交流的人,表達欲又冒了出來。方穆揚,是她的第一個聽眾,很長時間內,也是她唯一的聽眾。
這個聽眾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以前隻把自己的見解說給方穆揚聽,方穆揚能懂得她的話,有時她也納悶方穆揚怎麼連書都沒看就能接上她的思路。
方穆揚懂她,卻不會崇拜她。當她的成績完全碾壓方穆揚的時候,方穆揚都沒有崇拜她,隻會往她的書桌裡放蒼蠅。後來方穆揚有了些小名氣,讀者來信一封封地送到家裡來,就更不會崇拜她。她根本想不到方穆揚會崇拜什麼人。
蘇竟雖然不能夠完全懂她的話,卻是一個絕好的聽眾,他從眼神到點頭都絕好地表現了對費霓的讚賞。他從費霓這裡得到了他期望之外的東西,他實在沒想到這個溫和漂亮的女孩子會給他這麼多的驚喜。
蘇竟請費霓晚上看內部電影,四十年代美國片。電影票很難搞到。
費霓聽到片名猶疑了下,她知道這部片子一度評價很高。但很快她感謝了蘇竟的好意,說自己今晚沒時間。
費霓不是不想去,可她今晚要和方穆揚一塊兒過,總不能人家請她看電影,她說對不起能給我兩張票麼,我的丈夫也要去看。
蘇竟很失望,“你要改變主意直接去資料館,開場前我都在門外等你。”
費霓覺得蘇竟對自己過分熱情了些,可蘇竟在費霓眼裡還小,她並沒往彆的方麵想。隻當是蘇竟讀了書需要一個人交流他的感想,像她一樣。
費霓告訴蘇竟:“晚上我已經和我愛人有安排了。”
“你愛人?你才多大就結婚了?”蘇竟不是不驚訝。照蘇竟看來,費霓看著確實比他成熟,可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樣子。
費霓笑:“我早過了結婚年齡了。”她馬上就要過二十三歲的生日了。
蘇竟得知費霓結婚掩不住的失落,他還年輕,總覺得結婚是很遙遠的事情,以至覺得對費霓也很遙遠。
費霓指了指不遠處拍照的方穆揚,跟蘇竟介紹:“那就是我愛人。”
她偏過臉,心道再這麼拍下去,又得買膠卷了。
蘇竟一眼就認出了方穆揚,是溜冰場陪著費霓的那一個,後來還幫了他的忙。他們還在一起,竟然還結婚了。
蘇竟不得不承認,他們倆在一起看著確實很般配。
隻怪自己年紀太小了,如果自己再大兩歲,未必是這個結果。
蘇竟強撐出一個微笑:“希望咱們再次見麵就是同學了。
費霓彆了蘇竟,跳上了方穆揚的自行車,“等久了吧。”如果不是方穆揚在外麵等著,費霓還要再檢查一遍才膠卷,她怕他等得太久。
“剛才聊什麼,聊得這麼高興?”
費霓說:“一本書。”
“我看沒看過?”
“沒看過。”其實是看過的,假裝完全不認識裡麵的單詞,哄著費霓給他讀。
“那你回去一定得給我講一講。”方穆揚笑,“等你回家我給你做一個胸針,上麵刻兩個字:已婚。凡是有人過來跟你搭訕,看到上麵兩個字,立刻知趣地離開。”
“你就沒個正經吧。”費霓覺得方穆揚完全想多了,“人家比咱倆小那麼多,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想跟人討論討論他看過的書。”而且這比彆人因為她的長相來搭訕更讓費霓有成就感。
方穆揚笑著說:“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想得可多了。”
費霓也笑:“一般人可沒你臉皮厚。”她又想起蘇竟臉紅的樣子,也不知道方穆揚像他這個年紀會不會臉紅,如果臉紅是對著誰臉紅。她這輩子大概是無緣得見方穆揚臉紅的樣子了。
雖然她實在想見一見。
英語考試進一步增強了費霓的自信,她幾乎確定自己要上大學了,就隻差一張錄取通知書。然而這確定之中又有一點點遺憾,“人家十八歲就能上大學,咱們比人家大這麼多,還得跟他們做同學。”
方穆揚心想,費霓這是已經默認他會上大學了,然而通知書下來是明年的事,方穆揚很難為明年的事感到煩惱。
老方一早說了,讓費霓考完去家裡吃。正巧遇上賣糖葫蘆的,方穆揚買了四串,連楊阿姨都給買了,唯獨沒買自己的。費霓咬了一口就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蘆遞給方穆揚,讓他也吃。兩人走到方家門口的時候,一串糖葫蘆已經被他倆分吃完了。
老方問了幾句費霓考試情況,為她放了心。他知道以自己兒子的水平考上大學是很困難的事,為了顧全逆子的自尊心,他一個字都沒問他。當初考試之前,他和老伴本來想給逆子介紹幾個輔導老師,逆子直接拒絕。
老方當時批評方穆揚,不考就不考,既然考就應該好好學,爭取一次就考上。同樣的考卷,要是比兒媳差個幾十分,怎麼好意思。方穆揚當即糾正了他的錯誤,怎麼會差幾十分,保守估計,費霓也得比他高一百多分。老方看逆子麵無慚色,心裡感歎自己怎麼生了這麼一個兒子,自己要比老伴差這麼些,簡直要羞慚而死。
飯間,老方又做了番自我檢討,主要說自己如何耽誤了方穆揚,方穆揚小時候如何聰明,如何好學,如果不是因為他,方穆揚肯定能讀完高中,正式讀完高中,考大學估計沒什麼問題。這些話主要為以後方穆揚考不上大學做鋪墊。
費霓很懷疑公公口中的話,說方穆揚如何聰明她是相信的,可他說方穆揚多麼好學,就完全背離了事實。
方穆揚提醒父親:“我和費霓是小學同學。”
老方馬上沉默,恨兒子早不提醒自己,這番謊話恐怕要影響自己在兒媳心裡的形象。
費霓也很願意為自己的丈夫遮羞:“穆揚確實是很聰明的,就是這次複習時間稍微有點緊。”
兩人都為方穆揚考不上大學找了一番理由。
費霓並沒有因高考耽誤自己的日常計劃,又從老方這裡領了手稿去整理。
老方心裡感歎,逆子何德何能,娶了這樣一個妻子。為免逆子在兒媳麵前太沒尊嚴,他決定為逆子多請幾個輔導老師,爭取下次高考能考上,這次他是完全不報任何希望了。
臨走前,老方給了費霓兩張電影票,那是上禮拜方穆揚讓他留的。
費霓看電影票上的片名,正是蘇竟請她看的那一出。
費霓帶著老方的手稿回了自家小院,方穆揚笑她:“你倒一刻也不讓自己閒著,剛考完,就給自己找了事做。”
費霓本想讓方穆揚輕鬆幾日,可為了方穆揚的前途,如果他這次真的沒考好,這段時間是最好的補課時間,等她上了學,就不能常住小院了,一周才能回來一次,那時想給方穆揚補課也不能了。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和方穆揚對一對答案,摸摸他的底,他要是大部分都做出來了,那當然好,可要是做不出,她也好利用上學前的時間給方穆揚查漏補缺。
費霓早已料到了方穆揚的不情願,在說正事之前,她笑著對方穆揚說:“這些天你照顧我辛苦了,今天輪到我伺候你。”
她按住方穆揚的肩膀,讓他在椅子上坐著,“我去給你泡茶。”
泡了茶,費霓又在一旁給方穆揚剝橘子,她剝了白絲,放自己嘴裡,又把橘子瓣送到方穆揚嘴邊,像方穆揚之前對她做的那樣。
她問方穆揚:“甜麼?”
當然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