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薇出發去法源寺的頭天,秋雨忽然拉起了肚子,第二日雖沒再頻繁地跑茅廁,但人臉色寡白,身體虛弱無力,已經完全不能陪柳薇出門。
柳薇遺憾地歎了口氣,隻好點了灑掃丫頭春蘭陪她去。
出門前,柳薇先帶著春蘭去了主院。
郭慧蘭得知秋雨生病後,眉尖蹙了一下,不過待她問了春蘭幾句,看她結結巴巴憨傻的樣子,就放下心去。
春蘭也是原主從柳府帶來的丫頭,原本也是貼身伺候原主的,性子有點莽直,原主覺得不如秋雨用著貼心。後來春蘭被郭慧蘭挑了個小錯誤,不再伺候原主,平日院子裡擦洗灑掃的活計都歸了她。
春蘭已經多年沒陪柳薇單獨出過門了,有些緊張。進入車廂後,見柳薇向她看來,春蘭脫口道:“小姐,你頭上的花兒真好看!”
春蘭咽了咽口水,她記得以前府裡老人教她,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誇人怎麼都不會錯的。
柳薇隻是因為春蘭頻頻看她,所以想問她在看什麼。聽到這話,柳薇就撫了撫發髻間兩朵白中泛紫的小花,淡淡笑了笑:“是啊,我也覺得好看。”
這花不止好看,這花梗裡的汁液,還有讓人拉肚子的奇效。
原主來陳府時帶了十幾個仆從,這些仆從進府兩年裡就被郭慧蘭尋著借口撤換了好幾個,後來郭慧蘭又以縮減開支為由,將她院子裡的仆從撤得隻剩四個。
其中兩個粗使婆子,是陳府原本的人,這兩人平日是能偷懶就偷懶,一院子的活計大半都落在了春蘭頭上。春蘭一個人精力有限,像那院子牆角生出的雜草野花,春蘭就沒來得及拔,於是便宜了柳薇。
秋雨怨怪她這個做主子的不給她留飯食,柳薇也稍微反省了一下。於是,昨天不止給秋雨留了飯,還免了她今日出門受車馬顛簸的苦。
世上難找她這樣貼心的主人。
*
法緣寺門口,柳薇剛下馬車,眼角餘光就瞥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從旁邊一輛馬車上跳下來。
柳薇抬眸看去,那人一身書生長衫,麵容俊秀,麵帶驚喜笑著看過來時氣質很是溫潤,似乎很好相處。
柳薇認出這人正是原主記憶裡的趙四。
前世原主滿懷憧憬地和情郎私奔,但私奔後的日子遠沒有原主憧憬的那樣美好。真正相處起來,她才發現情郎本性粗鄙,表裡不一,性情虛偽,更不是什麼能識文斷字的有才書生,他就是一個皮囊稍微好些的流氓地痞。
再蠢,原主也明白自己被騙了。但她那時自覺沒臉再回舅家去,更何況她也無法從趙四身邊逃離,隻能屈從趙四,為此常鬱鬱寡歡。
後來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趙四在終於膩了她後,就將她賣了。
柳薇斂眸,神色未變,看了一眼就收回來,像完全不認識趙四。
見柳薇一副把他當陌生人的樣子,趙四愣了愣,等回過神後,柳薇已經帶著春蘭進了法緣寺。
這邊人多眼雜,考慮著那一頭的交代,趙四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立即跟上去。
而這邊,柳薇進了寺廟後,就對春蘭道:“你去給剛才門口穿青衫的男子遞個口信,就說半個時辰後我去寺院旁邊的梅林找他。”
春蘭驚了一跳,遲疑著看向柳薇:“小姐,您這是……”
柳薇神色淡淡地看著她。
春蘭立即收聲,低聲道:“我知道了,小姐,我這就去。”
“避著點人。”柳薇說。
春蘭重重點頭,她當然要避著人!這種事說出去是要壞名聲的,她絕對不能讓旁人知道自家小姐私下裡和無媒男子有過接觸。
柳薇將祈福經供上後,春蘭就回來了,對柳薇點了下頭,表示口信已經帶到。
上完香後,柳薇帶著春蘭去了寺院旁邊的竹林。
寺院占地廣闊,不光有梅林,還有竹林、桃林。
這個時節,百花正開,寺院桃林已是一片粉紅之海,來寺院的人上完香後,都喜歡去桃林待一會兒。
於是,就顯得這個時節的梅林和竹林格外冷清。
尤其是竹林,光線幽暗不比梅林明亮,景致也不如桃林好看,平時少有人踏足這邊。所以,此時那在竹林中響起的男子的調笑聲與女子驚慌的嗬斥聲,就格外清晰。
一聽到聲音,柳薇就厲聲喝道:“何人在此造次,還不住手!”
裡麵的聲音一頓,柳薇轉過一叢綠竹,看到了裡麵的情形。
隻見以一名綠衣華服的年輕男子為首,並四個身穿同一顏色款式仆從打扮模樣的男人,將兩名少女圍逼在一叢綠竹前。
兩名少女顯然已經受到驚嚇,尤其是被護在後麵的藍衣女子,臉色發白,眼睛發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這群登徒子見來人這般義正言辭,卻同樣隻是兩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頓時就笑了。
綠衣男子盯著柳薇猥瑣笑道:“小美人兒,你也想哥哥疼你麼,彆急,等哥哥疼完她們,就輪到你了哈哈哈哈。”
藍衣女子聽到這汙言穢語,眼睛越發紅了,她對柳薇急聲道:“柳姐姐,你快走!”
柳薇蹙眉看了看她,疑惑對方怎麼知道自己姓柳,不過此時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她道:“兩位姑娘彆怕,剛才這群人鬼鬼祟祟跟著你們進來時,我就已經通知了寺院的僧人,他們已經集齊人手,拿著驅趕歹人的大棍子過來了。”
兩名少女一聽,臉上的害怕果然少了很多。
而這群男子則變了臉色。
綠衣男子懷疑是柳薇說出來唬人的,但他看柳薇弱弱小小一個,卻挺直了脊背站在那裡,半點不顯心虛害怕,便當了真。將兩位少女和柳薇兩個來回看了幾眼,綠衣男子罵了一聲晦氣,最終還是帶著人匆匆離開了這裡。
他們一走,藍衣少女腿就是一軟,差點跌倒在地,忙借旁邊的綠竹撐了撐。
柳薇快步走過去扶著她,安撫道:“彆怕,他們已經走了,不過我擔心他們還會回來,我們快點出去。”
藍衣少女詫異道:“你騙他們的?”
“對。”柳薇道,“我也隻是恰好撞見。”
藍衣少女回憶一下剛剛柳薇一本正經唬人的姿態,佩服地投去一眼,然後幾人加快腳步,從另一條路走出了竹林。
剛出竹林,就見一個身材較一般男子都要高些的婦人找了過來,看藍衣少女被人扶著,臉已失色,“姑娘,您怎麼了!”
“她沒事,隻是受了些驚嚇。”柳薇道。
藍衣少女點頭,對婦人道:“周嬤嬤,剛才多虧柳姐姐出手相助。”
周嬤嬤趕忙道謝。
柳薇則問出了剛才那個疑惑,“姑娘認識我?”
藍衣少女遲疑了一下,道:“我是楚珺。”
柳薇凝眉,“楚珺?”
楚珺覺得奇怪,“你不知道這個名字?”
柳薇搖頭:“姑娘見諒,我未曾聽說過你。”
柳薇今天的目的就是衝著楚珺來的,自然知道她姓甚名誰,但這些信息是她從原主記憶裡扒拉出來的,而原主知道楚珺的時間,比現在還要晚上幾年。
現在的楚珺,才和她的龍鳳胎兄長離開外家,於幾日前回到京城。目前就連許多京城上層貴女都忘記了楚珺是誰,更彆說她這個隻能在京城名媛圈底層混,從來沒和楚珺接觸過的人了。
但為何楚珺卻是一副她應該早就知道她的樣子。
柳薇想到了郭慧蘭對原主的那些欺瞞,或許她和楚珺之間發生過一些楚珺清楚而她不知道的事。
而柳薇搖頭否認,直接令楚珺震驚起來,“你不知道我?那我哥哥定安候世子楚曜,你聽過嗎?”
“楚曜?!”柳薇豁然抬眼,“你是定安侯府的人?”
*
原主祖父在行商途中,機緣巧合救下一名險些一屍兩命的孕婦。
那孕婦的公公感念原主祖父的救命之恩,得知他家中兒媳也剛懷上孕,於是在征得原主祖父同意後,就給兩家肚子裡的孩子結了親。
那孕婦就是現在的定安候夫人,與原主指腹為婚的,就是現在的定安候世子楚曜。
兩家雖交換了信物,但一戶為商,一戶為侯,兩家門第實在相差太多。
侯府定居京城,柳家定居南方,兩家距離隔得遠,起初還會年節時送禮維持往來,後來原主祖父去世,兩家漸漸斷了往來。
原主父母還在世時,並沒有考慮過真的要把女兒嫁去侯府,默認不來往就是斷絕聯係,親事作罷,自然也從未向當時還年幼的原主提起過。
還是原主父母去世時,原主舅舅從柳府老人口中知道這麼一樁事後,拿著信物巴巴地跑去侯府重提了這樁婚事。
侯府那邊或許是出於信義,或許顧忌著其他,總之侯府又認下了這樁婚事。
然後原主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和旁人定了親。
按理說,楚珺既然是世子的妹妹,那就是柳薇將來的小姑子,瞧在這層關係上,柳薇該是對楚珺更加和顏悅色才是。但楚珺卻發現,在她自報家門後,柳薇對她反而肉眼可見地冷淡了下來。
楚珺對柳薇這個未來嫂子是心懷愧疚的,但同時也是心有疑惑的。
她伸手拽拽柳薇的衣袖,“柳姐姐,你在生我的氣嗎?”
柳薇抽回自己的衣袖,語氣平平道:“柳薇惶恐,楚姑娘貴為侯府嫡女,柳薇身份低微,當不得楚姑娘這聲姐姐。”
一旁的周嬤嬤聽了,生氣地看著柳薇:“你——”
“嬤嬤。”楚珺打斷周嬤嬤對柳薇未出口的責備,紅著眼睛問柳薇,“柳姐姐,有句話阿珺早就想問了,你究竟是對我有怨,還是對侯府有怨?”
柳薇冷笑道:“侯府地位尊貴,高不可攀,柳薇一介平民,豈敢有怨。”
這怨氣都快衝天了,楚珺是個傻子也該知道了。
楚珺道:“我知道了,你是對侯府有怨?可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與我大哥的婚事嗎?”
柳薇作勢深呼吸了一下,忍無可忍一樣反問楚珺,“世子如今這樣的身體,你們侯府強逼我履行婚約,難道我不該怨麼!”
“強逼?”楚珺豁地起身,“難道不是你自己一直跟我們說你自願嫁入定安侯府麼?!”
柳薇眼角泛紅,冷笑質問:“我何時說過我自願嫁入侯府。”
“你說過很多次!”楚珺道,“你我去年通信時你還——”
“等等!”柳薇打斷她,“我什麼時候和你通過信?”
楚珺:“……”
激動的情緒頓時冷靜下來,楚珺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了,原來在柳薇這裡,她們竟然從未聯係過?
難怪她說出姓名時柳薇會對她毫無印象,那去年和她通信的人,是誰?
*
是誰?
柳薇心裡倒是有答案,不是郭慧蘭,就是郭慧蘭指使身邊人做的。
原本以門第權勢來論,和侯府結親,是一件值得讓陳家慶祝的事。偏偏喜了沒多久,侯府世子突然就生了大病,滿京的名醫聖手都對他的病束手無策,侯府世子從此一病不起。
到現在原主十五歲時,侯府世子已經經常性陷入昏迷,每個給世子診斷過的大夫都斷言,侯府世子活不過這個夏天。所以原主嫁過去,守寡幾乎是注定的。
之前,侯府世子和一個無父無母的商戶孤女,任誰都覺得是孤女占了便宜,原主在那段時間,也的確被很多人妒忌著。
但如今,落在原主身上的目光早就變了,從嫉妒羨慕,變成了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原主隻在定親後被帶去過侯府一次,在那時見過侯府世子,或許也見過楚珺。但那次之後沒多久,世子就生了病,原主與他們都再沒見麵。多年過去,原主早就對侯府兄妹沒什麼印象了。
而對於世子,就算原主曾經幻象過也憧憬過,但時間拉開距離,淡化感情,原主對侯府世子並沒有什麼感情。因此讓她以年歲十五,花兒一樣的年紀,嫁給一個注定早死的人,她怎能願意?
原主開始排斥抗拒這樁婚事,期盼著侯府能主動取消這門婚事。
但讓她失望的是,她始終沒等來侯府婚事作罷的意思。
郭慧蘭更是整天在她麵前唉聲歎氣,說世子那樣的情況,侯府若通情達理,就不應該為難她一個孤女,應該主動將婚事取消。但眼看婚期一天天縮短,侯府卻什麼動作就沒有,難道真的要她花兒一樣的外甥女進門就守寡麼。可恨當初原主祖父還救了世子母子二人一命,侯府嘴上說著報恩,如今卻做出恩將仇報的事,人都要死了,還拖著好好的姑娘不放。
郭慧蘭對原主的憂心忡忡時刻擺在臉上,道侯府這樣強橫,府裡的人顯然也不好相與,若原主嫁去了侯府,侯府世子一過世,世子之位旁落他人,到時候她這個做寡婦兒媳的,還不知會被侯府裡的人怎麼欺淩。
說完這些又歎,如果沒有侯府的婚事拖累,她早就開始給原主相看人家了,不求大富大貴,至少要無病無災,是個健康人,這樣才能守護妻子一生。
原主每每都被郭慧蘭這些說法嚇得不輕。
郭慧蘭倒也提過要主動去退婚,但她一說,李媽媽就驚慌勸阻,說侯府勢大,家裡老爺隻是一個小小京官,如何能與侯府抗衡。到時不說退不了婚,恐怕還會惹了侯府發怒,牽連到這一大家子。
原主怎麼忍心牽連舅舅一家,隻能臉色惶然地跟著勸。
自己退婚也不行,原主心中充滿不甘,漸漸怨上了侯府。她不想在這樣的人家渡過注定孤苦的一生,於是才會在有心人的慫恿下,做出私奔這樣的事。
直到後來被賣的原主終於輾轉回到京城,見到那時候已是三品誥命夫人的郭慧蘭,才從郭慧蘭的口中得知,原來侯府早在她十三歲那年,就曾向陳府提出過取消婚約一事。
是郭慧蘭從中作梗,說原主對侯府世子一往情深,就算侯府世子病得起不來身,也甘願嫁入侯府。
當時侯夫人聽了後,還是說要親自問一問原主。
郭慧蘭卻謊稱原主正在佛堂裡給世子抄祈福經文,不能斷,斷了就不靈了。
為病重的兒子操碎了心的侯夫人,奢望抓住任何一點渺茫的希望,寄托神靈是她這幾年常做的,一聽是為她兒子祈福抄經就暫時沒再要求見原主。
而郭慧蘭轉頭就對原主說,侯夫人要她為世子祈福,讓她抄一卷祈福經文著人送去侯府。
原主被氣得邊哭邊抄,心裡再一次對侯府恨得不行。
郭慧蘭就這樣兩頭騙,對原主說侯府強橫不願意退婚要拉她為侯府世子賠上後半生,對著侯府就說原主對世子情根深種,此生非世子不嫁。
一個是唯唯諾諾膽小怯懦的原主,一個是憂心病重世子無暇他顧的侯府,竟都被騙得團團轉。
這些是柳薇從原主記憶裡翻出來的。
要柳薇自己來看,侯府那邊是不是當真被騙得團團轉且不說,反正以郭慧蘭手段如此熟練且不怕翻車的膽量,找個人來冒充她和楚珺通信這種事,她完全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