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裡麵,司機最先出獄。
雖然他後來因為打斷任星暉的腿又被判了幾年，但總刑期依舊沒有阮靈和任星暉的長。
司機坐了將近二十年的牢，這個時代對他來說,已經完全陌生。
好在有政府提供幫助，幫他安置新生活。
剛開始,司機的新生活除了累點，容易被旁人用異樣眼光看待了一點,大部分是很平靜的，對此司機心裡也很是滿足。
他被關太久了，外麵的一切變化都讓他新奇不已,仿佛來到了新世界。
就在他覺得生活越來越好時，某天下班回家,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門口，看到了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其中一個左臉上有一道小小的刀疤。
雖然對方也已經變老了,但是司機怎麼都不會忘記當年就是這個刀疤帶著人追著他討債，逼得他東躲西藏,無路可走。
任星暉兩口子進去前,並沒有把他欠的高利貸完全抹平。他握著兩人雇凶的證據,而隻要那兩人想，麻煩也隨時可以重新找上司機。
他們捏著各自的把柄，互相掣肘。到最後,就成了互相要他們命的東西。
司機今天剛剛領了工資,他買了一點鹵菜，又買了兩瓶啤酒，準備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刀疤等人的出現，代表著今晚這頓愜意的晚餐即將泡湯。
因為忽然看到刀疤的反應太大,司機手裡裝著啤酒和鹵菜的塑料袋發出聲響。
刀疤轉頭看過來，眼睛落在司機身上，眯了一下後，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老朋友，好久不見啊。”
刀疤身後的那些小弟跟著他一起，慢慢朝司機走去。
司機看到刀疤的反應是刻在骨子裡的，哪怕已經過去二十年，所有的動作都是下意識地。他將手裡的袋子往刀疤身上一砸，轉身就跑。
這一次，司機僥幸逃跑了，沒被刀疤他們抓到。
但是他也不敢再回租屋了，也無法再去工作，因為第二天他躲躲藏藏地跑去工作的地方看了一眼，發現刀疤他們就蹲守在外麵。
他用不多的存款買了車票，準備到彆的城市去討生活。但讓他絕望的是，哪怕他換了城市，刀疤他們依舊很快找來。
平靜的生活被刀疤的出現攪成一團稀碎，司機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段居無定所的生活。
在司機將最後一點存款花完時，他也被刀疤他們抓到了。
他被暴揍了一頓，人被按在地上，他忍著身上劇痛，費力地問刀疤：“是不是柳薇叫你們來的！她說過，隻要我把任星暉的腿打斷，她就不記仇，會放過我的！”
這話柳薇當然沒有親口說過，但是當年探監那一場對話，柳薇臨走時那含著深意的眼神，司機自覺他是完全領會出了的。所以他才會不惜加刑去打殘任星暉，又拱出他和阮靈兩人的那場策劃。
他以為他都做了這些了，柳薇就不會再跟他計較，刑滿釋放後，他就能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他被現實一巴掌打進了懸崖。
早知如此，他寧願拚著再在監獄裡犯下傷人的罪也不會選擇出來，比起這種被貓抓老鼠一樣逗弄的絕望，監獄裡的日子好過多了。
“什麼柳薇任星暉的，你在說什麼？你欠老子幾十萬的錢還沒還，不會以為你進去待了二十年老子就忘了吧。”刀疤拍著司機的臉，附身低聲道，“柳總托我轉告一句，不是誰都有資格重新來過，這世道如果給你這種惡人機會，那她們這些受害者受過的傷害又算什麼。”
那天晚上，這座城市的某個天橋底下，多了一個被折斷雙腿，隻能用手匍匐走路的中年男乞丐。
*
任星暉是最後一個出獄的。
他是三罪並罰，除了後來被司機拱出來的雇凶殺人，他和那幾個合夥人一樣，都被柳薇追訴了職務侵占。
他坐了二十多年的牢，出獄時已經過了六十歲。但他的麵容看上去快有七十的樣子，臉皮耷拉，曾經的溫雅氣質被渾身的鬱氣替代，頭發茬子已經全白，法令紋極深，容色憔悴，看上去就是個不太討喜的刻薄老頭子。
他的腿當初被司機用腳生生踩斷，雖然勉強接好了，但預後有限，導致他走起路那條傷腿完全使不上勁兒，一瘸一瘸的，還一年比一年痛，尤其是天氣陰沉的時候，能將他痛暈死過去。
拖著這條斷腿，任星暉費了一番力氣，終於出現在柳薇的新公司門口。
柳薇早就換了公司地址，她斥巨資買下一塊地皮打造了屬於自己的商業王國。任星暉站在門口，仰頭望著這棟高高的大廈，光是這棟大廈每年的租金，就夠柳薇過上很奢華的生活。
而在商廈裡麵，除了有柳薇的整個公司，還有她原來的仿生肢實驗室，以及她後麵買的兩個實驗室。
他坐牢的這些年，柳薇還研發了一些其他可以促進人類生活的科技。她成了全世界排名前幾的知名企業家，每天盼著和她合作的人數不勝數。進出她這棟商廈的，是腳步匆匆但穿著光鮮亮麗神情飛揚的白領們，而在此界之外，還有無數對這裡帶著向往的人。
他曾經奢望的錢財名利，都被柳薇攬入了懷中。
任星暉眼神複雜，早知如此，他就該在柳薇把仿生肢研究出來之前，讓她消失在這個世界。
那時候住在彆墅裡，他有無數個趁著她下樓梯時將她推下去的機會。一個腿腳不便的殘疾人，即便是在自己家裡發生點意外，那也是正常的不是嗎？
不甘和怨恨在任星暉眼裡翻湧，心裡此刻堵著的，是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深重後悔。
就在他陷入這番情緒無法自拔時，一輛加長的豪華轎車緩緩停在商廈門口，副駕駛上下來一個身著黑衣的高大男子。
任星暉對這副打扮眼熟，瞧著是保鏢的樣子。
這個保鏢下來後就規矩地站在門口不動了，同時商廈入口的玻璃大門忽然被兩個高大的男子推開。他們推開門也沒走，就立在旁邊，眼神一起看向裡麵。
有一群人從裡麵出來，走在前麵的是個時髦又不失穩重的女人。她略生華發的頭發挽成疏懶的發型，十分有氣質。
任星暉視力不太行了，看不清她麵上有多少皺紋，但隻憑這一眼，便知道她雖然也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但看上去才四十多一樣，和他的蒼老憔悴完全不同。
任星暉認出這個女人，就是剛才還正被他在心底怨恨著的柳薇。
他看著柳薇被人簇擁著從裡麵走出來，有人給她打開車門，有人在她上車時給她擋住車門上方以防她撞傷，有人在門前恭敬站立，側耳傾聽她說話，然後體貼地為她關上車門，在車子已然啟動遠離後，還站在原地目送。
看著這一幕幕，任星暉的心不可抑製地變得痛苦起來，這些都曾是他向往過的畫麵啊。
傷腿傳來一陣劇痛，任星暉難受地嘶了一聲，然後拖著這條瘸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這裡。
*
任星暉的家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另外一個城市的小村莊裡。
用離開時監獄發的為數不多的錢買了張車票，任星暉回到了他從小長大的小村。
當年還發達時他曾回村掃過墓，那時候開著上百萬的車，穿的是知名品牌的高奢衣裝，不知惹來周邊鄰居多少羨慕的眼神。現在呢，他隻有一包入獄前換下來的衣服，和在路上臨時買的統共就值幾十塊錢的一身，坐的是車站拉客的小電驢，走到半路時還因為司機臨時漲價的兩塊錢扯皮了好一陣，下車時還憋著一肚子氣。
任星暉衝開走的小電驢唾了一口，將包摔到背上，轉頭打量已經變得十分陌生的村子。
二十多年過去，村子裡變化也不小。好在以前有錢，那會兒雖然不在村子裡住，但為了給自家長麵子，他拿錢讓人給他在自家宅基地上重新建了一棟三層小彆墅，回來掃墓時他住過，對房子外牆瓷磚的顏色還記得。
進村沒走一會兒，任星暉就看到了自家房子，麵上總算有了一點好表情。
到了家門前，他抬手拍了拍門，“媽，開門！我是星暉，我回來了！”
當年他和阮靈前後入獄沒多久，才買的房子就被銀行收了回去，任母他們沒錢也沒住的地方，不得不回老家去。除了入獄最開始那個幾月，這麼多年任家人一直沒來看過他，任星暉也隻在前幾年見過阮靈一次，她那會兒出獄，過來探監。
任星暉回來時給任母打過電話，說了大概歸家的日期，他想著以前每次他從外麵回來，任母都會給他準備一桌好吃的。監獄裡飲食一般，餓不著，但吃不了多好，他已經好久沒有痛痛快快地吃過一回肉了。
任星暉腦子裡暢想著等會兒桌上的美食，麵前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但並不是他以為的任母，而是一個他覺得有些眼熟，但已經忘記對方姓名的中年女人。
“你找誰？”中年女人扒著門，防備地看著眼前的老頭子。
任星暉麵上剛升起的期待之色降了下去，他探頭往裡看了看，問中年女人，“你是誰，你怎麼在我家？我媽呢？”
“你媽誰啊，這我家！”中年女人看他這動作，賊眉鼠眼的，推搡了他一下，“你怎麼連自己家都找不到了？”
“我是任星暉，這房子還是我拿錢造的。”任星暉不爽地看著她。
“任星暉？”中年女人一愣，然後驀地往後退了一步，“哎喲，媽耶！殺人犯回來了！”
人就是這樣，自己乾了壞事，但被彆人直接說出來，也會不爽，“殺人犯”三個字，直接讓任星暉麵色一沉。
“殺人犯？媽，哪裡有殺人犯？”中年女人後麵傳出一道渾厚的男聲。
隨後，一個身高超過一米九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將女人護在身後，警惕地又仔細地辨認了一下任星暉，道：“是任叔吧，你坐牢出來了啊。”
任星暉對這年輕男人沒印象，看這年紀，他坐牢時對方差不多才出生。
對方這麼大個，任星暉有火也不敢發，他按下火氣，勉強笑笑，道：“剛回來，我就是想問一下，這不是我家嗎，怎麼你們住在這裡麵？”
年輕男人奇怪道：“你媽難道沒跟你說嗎，這房子她早賣給我家了，我家都住二十來年了。”
“賣了？！”任星暉詫異，“那我媽他們住哪兒的？”
年輕男人長手一指，“村子尾巴邊的那棟外牆刷了白的磚瓦房，就是你家。”
“我去看看。”任星暉還不怎麼信，拖著瘸腿急匆匆地往村尾找去。
任星暉找到年輕男人說的那棟磚瓦房時，著實為它破爛的樣子驚訝了一下。然後再看到門前的泥巴院子，和長在兩邊快有一人高的雜草後，眉頭的皺紋又深了深。
小彆墅變成了破瓦房，任星暉有點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正在任星暉為房子神傷時，房子裡傳來了一道怒吼的男聲，“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有什麼臉管我！”
“就憑我是你媽！”又一道聲音響起。
任星暉聽出了，這是阮靈的聲音。她在和誰吵？
“我沒有你這種殺人犯媽媽！”那男聲憤怒控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一點都不想被你們生下來，誰他媽想做你們的殺人犯兒子你儘管叫他來，我馬上騰位置！”
任星暉忽然就想起了那個他入獄時，才將將三歲的兒子，算一算，現在居然也快三十歲了。
一個有些瘦的男人從房子裡風風火火地衝出來，怒氣衝衝的神色在看到任星暉時，頓了頓，語氣很不好地質問：“你誰，站我家門口乾什麼！”
任星暉將男人打量一陣，露出一點笑來：“是小寶吧，我是爸爸啊，爸爸回來了。”
男人一聽，神色就是一陣巨變，他盯著任星暉看了一眼，目光充滿厭惡地冷笑一聲，就甩也不甩任星暉，直接擦身走了。
“小寶！”一個蒼老的女人追出來，語氣裡充滿傷心和恨鐵不成鋼，未儘的話語在看到任星暉時，就全部戛然而止了。
這就是先任星暉出來幾年的阮靈。
阮靈當初出獄的第一件事是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