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觀玉這樣老實巴交的人,何曾聽過芃芃這麼不講道理的歪理?
但拋開芃芃最後那幾句,她還是將芃芃前麵那幾句話聽了進去。
抬眸望去,月觀玉看到擁抱著自己的男子正一遍遍的施術救她。
本就冷峻的眉眼籠罩著愈發陰沉的鬱色,他看著如天道所言,無論如何都愈合不了的血洞,連手指都在顫抖。
“為什麼止不住!為什麼還在流血!不是已經渡了雷劫嗎?為什麼連這一點小事都辦不到!!”
血從血洞中湧出,死亡的流速變得肉眼可見。
“公儀芃!你不是很喜歡她,說她是你的三老婆嗎?為什麼不來救她!你那個丹修師姐難道沒有給你什麼靈丹妙藥嗎?為什麼不救救她!”
芃芃覺得這個時候的燕歸鴻看上去真可怕。
像是一頭發瘋的野獸,她都擔心懷裡的月觀玉會被他的力道掐死。
但他永遠不會再殺月觀玉一次。
“燕歸鴻。”
月觀玉氣若遊絲,說話有些艱難。
“方才……在你的心劫中,我都看到了……”
燕歸鴻一滯,語調帶著狠:“你恨我殺了師闕?你恨我用你的性命來賭博?還是你恨我拿走了你的記憶,不顧你意願要你嫁給我?”
月觀玉搖搖頭。
“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你已經很久沒有像以前那樣,那麼輕鬆地笑一笑了。”
燕歸鴻想了許多種月觀玉對他的怨懟和憎恨,卻沒想到,她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
“大魔頭——!”
身旁傳來了那個小姑娘聒噪的聲音。
“我知道救月姐姐的辦法!你想不想知道!”
燕歸鴻猛然轉頭,看向那邊衝他攏起十指大喊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如此生機勃勃,說出這番話時也如此篤定,燕歸鴻此生騙過許許多多的人,但就在這一刻,他看著對方,已經完全忘記了分辨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又或許是他此時此刻,內心深處就渴望著她說的是真的。
燕歸鴻眼底亮起微弱的光,開口道:“你——”
下一秒。
噗嗤——!
燕歸鴻低下頭一看,昆吾鐵製成的千枝蓮在他的胸口,極儘妍麗地盛放著。
這是月觀玉的法器。
是他當初夷平百濮家時繳獲的寶物,他記得那時他將千枝蓮丟給月觀玉,對她道:
——此物最厲害之處,在於千枝蓮全開,施術者與中術者命係一處,隻要施術者不死,對方就會必死無疑,不過也要小心,若對方實力足夠強,也是能夠掙脫千枝蓮,到那時,你這個施術者就必死無疑了。
燕歸鴻重重倒在地上了。
芃芃此刻才敢跑過來,從芥子袋中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大把丹藥想喂給月觀玉服下。
但還沒來得及給她,兩人就發現月觀玉心臟處那個燕歸鴻怎麼也治不好的血洞,已經開始緩慢地愈合。
看著月觀玉安然無恙,芃芃這才放下了心裡的重擔,渾身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這個時候,她才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抹眼淚,委屈巴巴地對月觀玉道:
“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我以為我要害死你了嗚嗚嗚……”
月觀玉摸了摸芃芃哭得淒慘的小臉蛋,安慰道:
“沒事的,我還活著,你沒有害死我,是你保護了我啊。”
“嗚嗚嗚嗚……”
芃芃並不知道危機還並沒有完全解除。
地上燕歸鴻眼中滿是血絲,恨意和怒火在他的眼中翻滾,胸口的千枝蓮承載著他的怒火,將要碎裂,卻始終沒有碎裂。
那道聲音又在此刻,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再不震碎,你就要死了。】
燕歸鴻渾身骨骼皆在震顫。
她的長眉,是他今日晨起時為她所化,這一身嫁衣,他曾想過無數次,穿在她身上會是什麼樣子。
他應該殺了她。
他追尋了五百多年的飛升機會就在眼前,怎麼能因為一個女人而化為烏有?
可偏偏——
偏偏他——
“哈哈哈哈哈……”
哭兮兮的芃芃被燕歸鴻這陣瘋狂的笑意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躲到了月觀玉身後。
笑得這麼響亮?
該不會還有命活吧?
月觀玉跌跌撞撞地起身,跪坐在了燕歸鴻身旁。
她手上的血液已經乾涸,冰冷的體溫也一點一點回暖。
月觀玉的手指貼著燕歸鴻的臉頰,將他的腦袋放在她的膝上。
“死亡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可怕。”
她很輕地為他梳理亂了的頭發。
“人死之後,會變得很輕很輕,生前執著的事情,死了之後會變得不那麼重要,或許還會有一些對人世的困惑,不過不用擔心,我在冥界執掌過輪回司,臨走的時候和孟婆說過,如果有一個叫燕歸鴻的人前來轉生,要多給他喝一點孟婆湯,因為這個人,這一生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要忘得徹底一些。”
源源不斷的血從燕歸鴻的身體裡湧出。
他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力氣說話,但他握著她的手,用力得像是想要將她的指骨捏碎。
煞風景的芃芃從月觀玉身後鑽出來,嘀嘀咕咕地對他說:
“不過你也有可能連孟婆湯也沒得喝,你死了以後落在冥府娘娘的手裡,肯定會被折磨得很慘很慘,比那些不拿工資要打一輩子工的冥府公務員還慘。”
燕歸鴻的眼珠轉了轉,哪怕臨死前最後一刻,看著芃芃的眼神也還是惡狠狠的。
月觀玉:“冥府娘娘隻是看上去凶而已,她隻是在冥府孤獨了太久,隻要對她好一點,她不會恨你的。”
最後一絲力氣耗儘之前,燕歸鴻似乎回光返照,抓住月觀玉的手腕質問她:
“那你呢——”
你還恨我嗎?
月觀玉愣了一下。
她笑了笑,答非所問地回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知道。”
“我的心上人,是個可恨又可憐的膽小鬼。”
須彌海上籠罩的烏雲散開了。
在礁石上等候了整整一日的人們抬起頭,看到的是在朝陽中抱著燕歸鴻的屍身歸來的女修。
月觀玉並沒有選擇飛升。
燕歸鴻終其一生追求的目標,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從來都沒想過要成為無欲無求的仙,這個由她和她故去的朋友們創造的修真界,才是她想留下的地方。
見到燕歸鴻身死,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聲。
有人喜極而泣,緊緊相擁,須彌海的蝦兵蟹將在海中抱作一團,總覺得下一秒這些莫名其妙又哭又笑的修士們就要襲擊他們的家園,他們打又打不過,全都嚇得瑟瑟發抖。
大家還想要詢問月觀玉一些細節時,她卻回過頭,凝重的目光望著上空。
眾人這才發現——
“咦?跟著你一起上去的那個小姑娘呢?”
跟在月觀玉身後,美滋滋以為事情完美落幕的芃芃半路就被天道抓回去了。
留在她視線中最後的畫麵,是師尊、師兄、師姐、還有小九四人撲上來的身影。
她那時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們為何會露出如此焦急的神色,直到感覺自己在空中猛然被什麼東西從後麵吸走,她才想起來天道所說過的話——
【道破天機之人,是會付出代價的。】
【不會死,但或許比死更可怕。】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芃芃對死亡缺乏敬畏,貧瘠的想象力也根本想象不出能有什麼比死更可怕。
——難不成是要讓她餓肚子。
但等她從混沌中睜開雙眼,才明白天道所說的比死更可怕的事是什麼了。
破牆。
有黴味的被子。
還有院子裡那顆要死不活的芭蕉樹。
熟悉的氣味湧入鼻腔,一下就喚醒了芃芃在這個院子中生活的記憶。
掀開打著補丁的小薄被,芃芃小心翼翼走到院子裡的時候,才發現外麵飄著雪花。
她身上穿著的薄衣薄褲完全不能隔絕天寒地凍的溫度,被迎麵而來的寒風吹了個透心涼時,芃芃才意識到自己辛苦修煉了好久的修為也消失了。
“……秋秋?”
芃芃試探著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站在院子裡的小姑娘有些茫然。
芃芃站了好半天,才如夢初醒,猛地撒腿朝著平川公儀府的院子裡跑去。
“公儀琅——!公儀琅——!”
她大喊著府上最金貴的小公子的大名,一路上的仆從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她。
芃芃橫衝直撞跑到了公儀琅的院子裡,小男孩正在院子裡把玩他新得到的小巧佩劍,銀光鋥亮的佩劍與他的身高相配,還算半新的舊劍被他隨手一擲,想要丟入池塘中,卻差點將沒頭沒腦闖進來的小姑娘捅了個對穿。
公儀琅嚇了一跳,大喝一聲:
“你誰啊!突然闖進來乾什麼!這是哪裡來的小乞丐敢在我的院子裡亂竄?”
後麵追來的仆役氣喘籲籲答:“回公子,這是您姑姑箬小姐的女兒。”
“什麼箬小姐,我不認識,她臟兮兮的,快點把她趕出去……”
“公儀琅!你認識公儀澹嗎!”
臟兮兮的小姑娘跑得臉頰通紅,身後的仆役死命拖開她,她死命拽著公儀琅的袖子。
“我認識他!你帶我去見他,事成之後他會必定重金酬謝你!”
與她拉扯袖子的公儀琅愣了一下。
“……神經病啊,你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