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即使派去調查真相的人還沒有回來,裴明玨卻覺得已經不用等了。
他定定地望著簡子晏吐出來的黑色血液,絲毫不顧自己臉上身上都有,抬手輕輕抹去簡子晏臉上的血跡。
簡子晏如同一具僵硬的木偶,連眼珠都不敢動,始終驚恐地望著他,似乎害怕但凡自己動一下,他都會翻臉收回成命。
隻有那一刻都沒有停下顫抖的身體,顯示出他正在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裴明玨沒有說話,王太醫更加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狹窄的空間裡氣氛壓抑,仿佛能將人吞噬殆儘。
裴明玨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太多的疑問,太多困惑,太多情緒同時擠在他的心口,他抓不住頭尾,感覺自己似乎馬上就要爆炸了。
短暫而劇烈的角逐之後,他從千頭萬緒中抽出最重要的一條。
“王太醫。”他出聲,“沒看到他很痛嗎?給他止痛。”
王太醫欲哭無淚,他語速飛快:“皇上,這滌塵散的藥性您也清楚,一旦到了毒發的地步就說明中毒已深,已經沒有任何方法能救……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受到皇帝針紮般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有一種藥能壓製滌塵散的毒性嗎?給他用!”
年輕的皇帝雖然沒有直接發怒,但那雙眼睛,就如同即將失去重要寶物的惡龍,隻是看一眼就讓人心神膽寒。
王太醫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他立刻連滾帶爬地去給簡子晏配藥。
在他出去之後,裴明玨才收回視線,對上懷中人的眼神。
那種他已經熟悉,甚至有些享受的恐懼視線讓他猶如被利劍穿心,無論如何都無法繼續對視下去,裴明玨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抬手闔上簡子晏的眼簾。
隨即他將簡子晏抱緊,用自己的體溫去浸潤他冰涼的身體,感受到那份虛假的順從,他一直緊繃的情緒終於維持不住,鼻尖驀然變紅。
王太醫不敢明說的話,他又何嘗不知道,畢竟當初他特意選用滌塵散,就是因為清楚這毒藥如何能折磨得人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它沒有解藥,所有號稱能解滌塵散的都隻能暫時壓製它的毒性而已,無非就是延緩中毒人的死亡。
就連裴明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體內的毒素究竟是如何消失的,離宮三年來不但從未發作過,甚至沒有一個大夫能診斷出他中過這種毒。
最終他也隻能得出是自己中毒較輕,不危及性命的結論。
隻是他沒想到,他千方百計想要報複,並且已經成功報複的人,居然早就已經不用他報複了。
如果這都是真的,那他之前的十九年都是為什麼而活著?那些支撐他活下去的恨意和想要報仇的決絕,難道都錯了嗎?
他究竟應該恨的……是誰?
“老師,你告訴我,”裴明玨將自己的聲音吞入簡子晏的發中,拚命汲取他發間熟悉的清香以獲得一絲片刻的平靜,“如果你真的對我和父皇憤恨至此,不但要殺了父皇,還要殺了我,那你為什麼還要守著這大景的江山呢?”
陳惠海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進去了。
即使不用他說,裴明玨也清楚地記得,當年先帝剛剛殯天時攝政王的勢力有多麼如日中天,如果他當場廢掉他這個新帝自立為王,恐怕也沒有任何人能動搖他的根基。
但簡子晏沒有這麼做,不但沒有,在他逃走的這三年間,他仍然獨自一人支撐著大景的朝政,就像……在特意等著他回來,並堅信他能回來。
裴明玨到底還不算完全的蠢人,一旦撕破了一層遮蓋,他就馬上想到了其中的關鍵。
如果簡子晏就是想要殺儘皇家之人,那他從前有無數機會可以讓他死,但他也沒有這麼做,反而是用了滌塵散這種雖然毒性很強,但價格昂貴,甚至如果服用時間較短都不會有任何效果的毒藥。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裴明玨低低地呢喃,“莫非你不但想殺了我,還想讓我備受折磨地死去麼?”
然而無論他現在問什麼,簡子晏都不可能回答他了。
他就像一個謎,帶著那段隱秘的往事一起沉寂地枯萎下去,任由他如何瘋狂祈求,都求不得一個答案。
裴明玨等了半晌,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低的泣音。
隻是他閉著眼睛,透明的液體垂垂地掛在他的眼睫上,沒能落下來。
……
在整個國家的資源都儘數向一個人開啟的時候,那將是一份仿佛取之不儘的寶藏。
在裴明玨的首肯下,太醫院不敢有分毫吝惜,所有能吊著簡子晏性命的靈丹妙藥,全都不要錢似的往延福宮送,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傳說中唯一能壓製滌塵散毒性的九葉蓮。
有裴明玨在場的時候,簡子晏無論任何行為都無比配合,苦藥一碗接著一碗地灌下去,哪怕脫去他的上衣好讓太醫針灸,他也沒有分毫抗拒。
隻是他的眼底始終隱藏著深深的恐懼,在對上裴明玨眼神的時候,這種恐懼全都暴露無遺。
這讓裴明玨清晰地認識到,簡子晏並不是在配合太醫救自己的命,而是因為……怕他。
他害怕他會一怒之下殺死還關在牢裡的大將軍,所以把自己當成了人質,一步都不敢僭越,恪守一個人質的本分。
這個認知讓裴明玨呼吸困難,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樣一雙眼睛。
裴明玨畢竟還有國事要忙,同樣也是為了在極致的壓抑中得到片刻的喘息,他逃一般地離開了延福宮。
然而沒過多久,就有宮人急忙前來通報:“皇上,請您回延福宮看看吧!”
當裴明玨快速趕回去的時候,就發現宮裡一地的狼藉,名貴的湯藥和瓷器碎片灑滿地麵,一群宮人和太醫焦急地圍在床前,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皇帝這些天的態度已經明明白白地表示出簡子晏的重要性,麵對這麼一位祖宗,他們怎麼可能敢下重手?
裴明玨心中憤怒,他才離開了多久,這些人就把他的老師逼成了什麼樣子?
但他也知道現在發火也於事無補,更重要的是看看簡子晏是什麼情況。
於是他快步上前,掀開帷幔走進去,在看到床腳蜷縮的那個鼓包之後,心口鈍鈍地痛起來,還夾雜著幾分恐懼。
“老師?”裴明玨單膝跪到床上,小心地靠近那團鼓包,同時試探著伸手去碰他,“是我,你彆怕。”
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鼓包整個劇烈地顫了一下,然後就一動不動地停在了那裡,任由裴明玨抓住被子的一角,掀了開來。
簡子晏抱著自己的腿縮在裡麵,驟然出現的光明讓他瞳孔收縮一瞬,哪怕被刺激出了眼淚,也一點都不敢動彈。
而在他衣襟敞開的上半身上,還紮著之前針灸用的銀針,因為他的亂動,銀針已經七歪八扭穴位錯位,有的甚至已經變成傷口,滲出細密的血珠來。
裴明玨呼吸都停住了,他的頭皮一下子炸開,強烈的憤怒充紅了他的眼眶,他想要怒斥那些短短一刻鐘就將簡子晏弄成這樣的人,卻在看到簡子晏那雙盈滿恐懼和不安的眼睛之後,握住被子的手臂頹廢地垂了下去。
他有什麼資格去怪那些宮人和太醫?會讓簡子晏露出這種表情的,不正是他自己麼?
他深吸口氣穩住情緒,不讓任何尖銳的感情泄露出來。
“老師,來,我們把針取下來。”他以極輕的動作握住簡子晏的手臂,因為害怕簡子晏會做出什麼傷害到自己的行為,還伸出另一隻臂膀護住他的身體,“先把針取下來,再回被子裡,好不好?”
然而無論他做什麼,簡子晏都沒有絲毫反抗的動作,他隻是一直看著裴明玨,不願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並打算他一生氣就馬上跪地求饒。
裴明玨看出了他的所想,心臟就像被什麼東西用力紮了一下,冰冷綿密的鮮血湧出來,讓他喉口腥甜。
帷幔外跪了一地的人們聽著君王溫聲細語,甚至以堪稱低微的態度小心翼翼地哄著另一個人,一個大氣都不敢出,隻是互相交換著震驚的目光。
在延福宮伺候的人沒有人不認識攝政王,也都見到過之前皇上有多麼憎恨和厭惡他,即使不知道為什麼皇上對攝政王的態度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但這些宮中最底層的人都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一個道理。
大景,又要變天了。
把簡子晏半哄半抱出來之後,太醫們剛想魚貫而入,卻被裴明玨阻止了。
“王太醫,你最多帶兩個人進來,動作要快,施完針趕緊出去,懂嗎?”
皇帝的聲音滿是沙啞和疲憊,王太醫自然不敢和他講條件,馬上挑出兩位除他之外醫術最高明的太醫,一起進去為簡子晏施針。
但是令他們意外的是,這次即使有裴明玨在旁邊,簡子晏也出了狀況。
他似乎也在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反抗,但是沒有效果,他眼睜睜地看著太醫靠近他,渾身都僵硬起來,在太醫的手剛剛碰到他,他就忍不住乾嘔一聲,趴到床邊吐了起來。
但他根本沒有吃什麼東西,哪怕吐得撕心裂肺,也隻能吐出漆黑苦澀的藥汁。
“老師!”裴明玨立刻親手扶住簡子晏,不顧弄臟的龍袍,急切地輕撫上他的背脊,察覺到掌下的嶙峋脊骨,他雙目發紅,“這是怎麼回事!”
“這……”
王太醫和其他兩位太醫簡單地交談幾句,戰戰兢兢地道:“回皇上,攝政王大人可能是由於先前的一些經曆,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創傷,以至於現在對他人的碰觸都產生了強烈的排斥。”
裴明玨一怔,看向伏在自己懷中又變得安靜乖巧的簡子晏,一時急怒攻心,唇邊也滲出一絲鮮血。
“皇上!”太醫們驚呼著要上前診治,被裴明玨一揮手製止。
“拒絕他人碰觸……是嗎?”他比了下眼睛,做出一個決定,“王太醫,這銀針該紮向哪些穴位,你教給朕,從此以後,攝政王的施針就由朕親自來做。”
“什……麼?”沒人能想到皇帝居然為了攝政王能做到這個地步,一時間都驚呆了。
“你們還在磨蹭什麼?”裴明玨用泛紅的眼睛瞪向他們,“還不快來教朕?”
看著因為自己的壓製而一動不動,任由太醫施針的簡子晏,裴明玨幾乎無法抑製心中的疼痛,鼻頭通紅,五官都微微扭曲。
我知道你不是唯一能接受我的碰觸,隻是不敢不接受……是吧。
但是這樣也好,起碼我還能給你施針,還能把你從痛苦的邊緣稍微拉回來一點,這就是我現在的意義了。
就這樣,凡是和簡子晏有關的事,裴明玨全部都親力親為,他喂簡子晏吃飯,抱簡子晏洗澡,為簡子晏學習針灸。
而因為一旦他不在場,簡子晏就會排斥所有人,甚至可能會傷害到自己,因此裴明玨隻能在簡子晏熟睡之後才去處理政務,在早朝結束之後就馬上趕回來。
裴明玨的時間被大幅度地壓縮,他白天陪著簡子晏,晚上又要處理繁瑣的政務,又要趕早朝,哪怕有練武的底子,人也很快憔悴下來。
但他的麵容一天比一天沉然,不但沒有露出疲態,反而愈加成熟堅強起來。
現在隻有他才能救老師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倒下。
幾天之後,他派去調查先帝的密探終於回來了。
……
裴明玨拿著這份密報,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即使在心中早就有了準備,他也從沒有想過,他敬愛尊重了十九年的父皇,居然會比他想象中還要不堪。
在這份密報中,不但一一證實了之前陳惠海所說的內容,甚至還有他們誰也不知道的驚天秘辛。
“前朝忠勇大將軍全族,是父皇派人清剿的?”
裴明玨一字一頓,幽明的燭火苗在他煞白的臉上躍動著,讓那雙漆黑的眼睛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般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