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頭黑發,還是那雙獨一無二的黑眸，隻是黑發之上戴著樹枝所做的精致王冠，黑眸中鋪灑著星星點點銀河般的微光。
那張本就足夠清麗的麵容上更增添了幾分飄渺,然而的絕美的外表也無法遮掩那份天然的尊貴與威嚴,這告訴著眾人,他不是精美而誘人褻玩的花瓶,而是美麗卻強悍的精靈王。
那雙獨特的精靈尖耳微微動了一下，精靈王的目光看向哈維洛特的方向。
迎著他滿是複雜與期待的雙眸，這雙含著璀璨星辰的眼眸卻隻是淡淡地從他臉上略了過去,看向站在他身邊的死靈法師。
哈維洛特的神色猛然凝滯,之前的事慢慢地湧上腦中,他身形一顫,目光變得恐懼起來。
“阿雅碧翠絲，傑奎琳之女，我來到這裡,為我族之王的骸骨而來。”精靈王聲音輕緩,沒有怒氣,也沒有悲傷，“為了補償於你,我願意用同價的寶物進行交換，你儘管提出，任何代價我都可以接受。”
“什麼……”阿雅碧翠絲還沒有反應過來,她怔怔地望著精靈王，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之後,臉色倏然蒼白起來，“那是……精靈王的骸骨？”
“不錯。”精靈王頷首，“開價吧,死靈法師。”
這就是簡專程回到這裡的目的。
既然已經見到了自己祖父的骸骨被死靈法師當成工具來使用，他就無法坐視不理。
他已經對不起所有的族人，怎麼還能任由祖父任人踐踏。
其他人不明□□靈王在說什麼，但是阿雅碧翠絲和哈維洛特在聽到他肯定的答複之後，神色都變得極為空洞。
他們想起了簡在第一次見到那具骷髏時露出的表情，那麼悲傷憤怒，那麼不可置信，甚至能將聖騎士長擊敗的超強身手，麵對那具骷髏的進攻卻始終不抵抗不還手，任由骷髏將他弄得遍體鱗傷……
那時的他，在麵對那具骸骨的時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哈維洛特知道簡是一個很內斂的人，他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感情在他身上並沒有很明顯的波動，甚至在神祭日那天被當眾揭穿，他也沒有露出太明顯的表情。
但是在那天，他在見到那具骷髏的時候，表情看上去都要哭出來了……
哈維洛特心口猛然一震，當時簡所露出的神色突然在他腦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忽然蔓延上一種要窒息的痛苦，伴隨著不可置信的悔恨。
他當時在想什麼？這麼就……沒有看出來他的在意和難過？
他隻是想著要將這個背棄光明神的叛徒捉住，根本不曾想過他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亦或者，看到了也不曾在意。
哈維洛特呼吸急促起來，夾雜著難言的焦躁。
如果，如果當時他問他一句，是不是就……
“我，我不要任何交換，那是屬於你們精靈族的，我願意把它還給你。”阿雅碧翠絲眼含淚水，她生怕精靈王不相信，立刻當場召喚出了那具骨架。
身具魅魔血統，一笑傾國傾城的死靈法師此時全無過去的驕傲，如同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女孩，怯怯地望著精靈王。
簡的目光在她的麵上掃過，淡色的唇瓣微張，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還是歸為沉寂。
他看向祖父的骸骨，阿雅碧翠絲雖然將它召喚了出來，卻能看出她很愛惜它，上麵沒有破損的痕跡，讓他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即使再見到它，他還是無法控製心中上湧的悲傷。
這是……他的祖父。
他一出生就從未見過的祖父，如今再次相見，卻隻能看到他的骸骨，簡望著這副空洞的骨架，目光怔然。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血肉填充上這具骨架，那個雍容俊美的精靈王看著他麵露微笑，能感受到他溫暖的手掌，正溫柔地撫上他的發頂……
精靈王注視著陰森的骷髏，眼中滿是悲傷與眷戀，這個場景唯美卻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
哈維洛特和阿雅碧翠絲心中的難過與後悔更是已經達到了頂峰，哈維洛特垂下頭讓發絲蓋住了眼神，阿雅碧翠絲則發出輕聲的啜泣。
這聲啜泣驚醒了簡，他的神色漸漸收了回來，說：“既然是你召喚出的東西，就是你的所有物，我願意付出代價去交換，而不是占你的便宜。提出要求吧，任何要求都可以。”
阿雅碧翠絲好想放聲大哭，她已經聽明白簡的意思了，因為他們是“陌生人”，簡才如此在乎等價的交換，簡人品貴重，從來不會占人便宜，發而會給他人諸多的幫助。
他不肯要她的東西，無非就是……把她當成陌生人了。
“那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阿雅碧翠絲淚眼婆娑，“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重要程度不亞於這具骸骨……可以嗎？”
簡望向她滿含祈求的眼睛，輕輕歎息一聲：“你確定要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麼？有些事你當做不知道，並不會影響你未來的生活。”
他怎麼會不知道阿雅碧翠絲想問什麼，如果可能的話，他並不想給她帶去這些。
“現在它已經將影響到我的生活了，如果不能得到答案的話，我會永遠活在痛苦中，永遠猜測一個答案。”阿雅碧翠絲慢慢地跪下來，“求求你，憐憫我。”
簡平靜的眸底閃過一絲動容，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經如同還是聖子時一般，那是溫柔與仁愛的輝光。
“好。”
在眾人的呆滯中，阿雅碧翠絲狂喜地站起身，她拚命地壓製住自己的激動，帶著簡來到自己的房間。
哈維洛特一直呆呆地跟在他們後麵，走到門口時卻不敢跟進去。
阿雅碧翠絲向門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祈求說：“可以讓哈維洛特也進來麼？想必他也有些話想要對您說。”
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是，在麵對的簡的時候，除了敬畏與愧疚，還多了幾分本能的撒嬌。
她下意識地就將他當成了那個最愛的人，令人聞風的喪膽的死靈法師，在那個人麵前也隻是個嬌俏笨拙的小女孩。
哈維洛特猛地抬起頭來，含著無數期待看向簡，然而簡並沒有往那邊看一眼，隻是無奈地望著還是少女麵貌的死靈法師，說：“好。”
得到了首肯，哈維洛特卻並沒有開心的神色，他表情沉重，緩緩地走進了房間。
這裡隻有他們三個人，阿雅碧翠絲凝視著簡的麵容，越看越覺得相似。
她的老師終年包裹著素色的法師袍，法師袍下還戴著嚴密的麵罩，他的解釋是死靈法師在大陸是異端，需要好好隱藏身份，她信了。
但是他們曾一起生活了十四年，即使再怎麼嚴加防範，也難免會有鬆懈的時候。
她曾經不經意地見到過老師取下麵具後飲水的樣子，露出的是淡如桃花色的唇，以及白皙漂亮的下巴，讓她看得呆了。
麵容可以遮蔽，氣質可以偽裝，但是朝夕相處十數年所帶來的熟悉感，是無論如何都認錯不了的。
阿雅碧翠絲煙紫色的眸子裡盈滿淚水，她小心地向簡湊近一步，如同害怕驚擾一個美妙的夢境。
“老師，是你……對嗎？”
簡目光溫柔，看著這張豔麗的，與記憶中有些微妙差彆的麵龐，柔聲說：“阿雅，好久不見。”
這無疑就是承認了。
阿雅碧翠絲嗚咽一聲，突然跪到地上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簡的腿，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老師，我好想你，你為什麼不告而彆，為什麼見到我又不認我，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讓我傷害你這麼多次，我好想你，我找了你四十年，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她哭得肝腸寸斷，語序淩亂，詞不達意。
傷害過簡的後悔，尋找四十年的疲憊，被拋棄的委屈，這些天的忐忑，全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淚水沾濕了簡的衣袍，她幾乎斷過氣去。
哈維洛特沉默地望著他們，在得知簡的真實身份之後，他就已經猜出了這個結果，隻是阿雅碧翠絲表現出的悲傷太過劇烈，讓他也不由雙眸泛紅。
簡蹲下來，修長纖瘦的手撫上阿雅碧翠絲的頭慢慢摸著，就像她還是那個隻有兩歲的小女孩。
“阿雅，我很抱歉。”他溫柔地說，“我當年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撿到你隻是一個意外，我不忍心看著你孤獨地慘死路邊，也不忍心和你告彆，最後隻能選擇不辭而彆，我很抱歉。”
當年他為了修習死靈魔法學會死靈歸界，一路上顛沛流離，吃儘了萬般苦頭，但是當他看到小小的女孩一個人蜷縮在路邊，已經快要餓死了，他還是心下不忍，將她帶了回去。
原本他隻是想救治女孩，然後就將她托付給有能力的人家撫養，然而他發現女孩居然是人類與魅魔的混血，天生一副嫵媚的容貌，這樣的容顏與柔弱的身體，將她送走就等於是殺了她。
所以他延遲了自己的計劃，將女孩養到了十六歲，給她取名，教給她自保的能力，這才放心地離開。
沒想到兜兜轉轉，他還是再次見到了她，隻是以敵對之名。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找了你這麼多年，就是想問問你，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不管我做錯了什麼我都會改，求你彆不要我。”阿雅碧翠絲哭得渾身顫抖，“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呢？為什麼要任由我做出這麼多傷害你的事，老師，阿雅好後悔……”
他就在那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安靜地離開了，正如他安靜地降臨在她的世界，房屋裡的所有東西他都沒有帶走，唯獨隻帶走了他自己。
哪怕時隔這麼多年，回憶起那一天，她仍然能體會到十六歲的自己那鋪天蓋地的驚恐與絕望，即使她當時已經成為了頗具盛名的天才法師，在那一刻卻仍然像當年孤獨一人倒在街邊的脆弱孩童。她真的好後悔啊，這種情緒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因為什麼而後悔。
因為傷害到了老師？還是因為當年沒有及時發現老師要離開的意圖？阿雅碧翠絲都不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阿雅。”簡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寧靜的力量，“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參與到這些事裡來，這隻會給你帶來無窮無儘的危險，在這個世界上，秘密知道得太多從來都不是好事。”
“是阿雅沒用，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都沒法保護老師。”阿雅碧翠絲將臉龐埋入簡的衣袍中，放肆地汲取這闊彆多年的溫柔氣息，“阿雅對不起你……”
“好姑娘，不要哭了。”簡撫摸著女孩的發頂，“你隻是儘了自己身為大陸人的職責，我不怪你。”
阿雅碧翠絲嗓子裡咽下一聲哽咽，抓住簡衣袍的手指緊繃到青筋崩出。
她太難過了，即使是聽到簡親口說出不怪她，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簡對她來說就是簡，什麼聖子什麼精靈王，什麼大陸什麼世界，她統統都不在意，就算是作為聖子的簡是真的想要毀滅世界，她也會化身為他身前最堅定的矛與盾，為他衝鋒陷陣。
但是她卻站到了他的對麵，反駁他，指責他，傷害他。
當他看到自己養大的孩子這麼對待自己，他該有多麼傷心，就算他說不怪她，她又怎麼能不怪自己。
“對不起，老師對不起……”她什麼話都不會說了，隻是一聲聲地道著歉，“對不起……”
哈維洛特的眼中也落下淚來，他能體會到阿雅碧翠絲的後悔與自責，因為他們做出了同樣的事，他甚至比阿雅碧翠絲更加心狠。
阿雅碧翠絲尚且還能哭泣著尋求原諒，而他，連這種祈求都說不出口。
哈維洛特抬起眼，正好對上簡望過來的眼神，他霎時感到一陣難言的痛苦與無地自容，竟然狼狽地撇開了頭。
隨即他反應過來，喉結艱難地吞咽一下，又強迫自己回過頭來。
“簡……”他顫聲說，“我知道你也許不會想要我的道歉，但我還是想說，對不起……”
“你沒有對我道歉的必要，哈維洛特。”簡平靜地說，“你是聖騎士長，當一個有罪的人和一個無罪的人在你麵前同時遭受生命的威脅，選擇無罪之人是你應該做的事。”
說起這件事來，阿雅碧翠絲也渾身一顫，惶恐地抬起頭來，露出哭花的臉。
哈維洛特張張口，潮水一樣濃稠的絕望慢慢地淹沒了他，他想說無數的話都無從說起，隻是怔怔地望著簡閃爍著星輝的眼眸。
這雙黑眸如此美麗，他極力想要從裡麵找到他熟悉的神色，但是沒有，一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