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初一眼看到的不是已經入魔的陸無風,而是他懷中所抱之人。
即使早就知道了這結果,他還是臉色迅速變白,目光在簡子晏安然沉睡的容顏上凝視半晌。
還未等他收回目光,就感到一陣灼熱的視線如針紮般落在自己身上,他渾身一凜,緩慢地抬起頭,對上了陸無風猩紅的眼睛。
“師兄……”
楚夜殊不可置信的聲音傳出,甚至還帶著一絲絲的不確定。
那真的是陸無風嗎?
陸無風永遠衣著整潔,光風霽月,他是正道的領袖,是萬千仙門弟子追逐與學習的楷模。
但是如今的陸無風凶悍狂放,白發散亂,一雙紅眸中負儘蒼生,毫無一絲昔日的溫柔憐憫。
他渾身血跡,讓人分不清是來自於他自己,還是他懷中的屍體,在無形的風中,他輕輕地瞥過來,如同魔神降世,帶來如山似海的威壓。
“怎麼會變成這樣。”楚夜殊有些發抖,“簡前輩……已經去了嗎?”
浩初輕輕按住他的肩頭,示意他不要多言。
現在任何一句關於簡子晏的話都可能會刺激到陸無風,他拿出了足夠的謹慎,來麵對這個入了魔的陸無風。
浩初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
陸無風的眸光霎時盯緊了他。
不等浩初開口,他主動啟唇,聲音喑啞低沉,和他從前大不相同。
“魔尊華池已死,三界已安,從今日起我不再是玄雲宮的掌門,從此我之所做作為,給與玄雲宮再無瓜葛。你們自行離去,我不作為難。”
一開口,就是訣彆之語。
玄雲宮的弟子驚愕不安,楚夜殊更是直接落下淚來。
浩初心下一沉,比起其他人,他境界高出一些,能感受到陸無風身上那股浩瀚無邊的靈力波動,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如今簡子晏已死,世間可能再也沒有能牽絆住他的人。
一個失控的,入了魔的,實力大漲的陸無風,如若將他放歸到三界之中,誰能保證他不會成為下一個華池?
“陸無風,你冷靜下來。”浩初輕緩地道,“他已經走了,你不要再做些什麼,讓他泉下不安。”
聽到他的話,陸無風低低地笑了出來。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直至撕心裂肺。
停下來時,他滿頭雪白的長發無風自動,眼瞳眼尾俱是殷紅,氣質放浪形骸,狠辣決絕。
“泉下?不,他沒有泉下了。”陸無風道,“他永遠地走了,沒有黃泉路,沒有轉世緣,他就像這世間最乾淨的一捧雪,化了,就沒了。”
他眼中有一抹水光閃過,垂首看向自己懷裡的人,語氣溫柔:“你我留不住他,這世間也留不住他,我們不配,所有人都不配。”
隨著他的話,浩初的心也越來越沉。
陸無風的精神明顯是出了問題,並且還頗為冷靜,一個冷靜的,實力超絕的瘋子,不控製住的話,恐怕後患無窮。
浩初平複了一下語氣,一邊向陸無風走,一邊輕聲道:“我們將他帶回去安葬吧,他一定很累了,你想將他葬在何處?靈昭峰如何?”
陸無風看都沒看他,任由他緩緩向自己走近。
就在浩初靠近的一刹那,紫虛之鏈憑空出現,就要將陸無風捆束起來!
然而陸無風隻是淡淡地掀了下眼睫,隨即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紫虛之鏈還未捆上他的身體,就見他周身靈氣一蕩,鏈條瞬間全部粉碎!
連最靠近他的浩初,也被驟然掀翻出去,一路跌到了眾人所在的門口。
“浩初仙君!”
楚夜殊驚呼著去扶他,被浩初抬手製止,他捂著胸口吐出口血,滿臉驚駭地抬頭望向陸無風。
從前他們同為渡劫期修為,即使他知道陸無風比他稍高一著,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他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陸無風明明已經挖出了丹元和精血,如何還有如此通天之力?
他都做了什麼……或者說,簡子晏都做了什麼?
陸無風甚至都沒有出手,就讓浩初仙君受傷至此,眾皆默然,看向陸無風的目光中充滿了驚恐畏懼。
“師兄,你在做什麼啊。”楚夜殊語氣悲傷,“難道你要讓簡前輩看著你入魔嗎?”
他如此大膽,眾人都拚命用眼神勸誡他,唯恐一個不慎惹怒了陸無風,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楚夜殊並不理會,他隻是倔強地望著陸無風,繼續道:“簡前輩豁出命去,才將魔尊殺死,師兄現在難道要迫不及待地取代他的位置,好將簡前輩氣活過來嗎?”
這下沒人敢勸他了,所有人都倒抽口氣,不敢看向陸無風。
出乎眾人意料的,陸無風並沒有盛怒而殺人,他就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仰起頭看向破碎穹頂處滲透進來的天光。
“走吧。”他啞聲道,“它發現我還活著了,如果不想牽連其中,就快走吧。”
玄雲宮眾人不明所以,浩初和楚夜殊對視一眼,露出驚駭的神色。
那個“它”是誰,其他人不知道,他們卻再清楚不過了。
想到那煌煌天威竟然要降落於某個人的身上,他們無法抑製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氣與恐懼。
“那師兄你怎麼辦?”楚夜殊瞬間忘記了方才他還在失望地逼問陸無風,滿目惶然地問,“師兄你要不要……躲一下……”
話剛出口,他就感到一陣沉重的絕望。
那可是天道,他們能如何躲避?
陸無風轉過臉來看向他。
即使天光燦烈,讓他麵容有些模糊不清,楚夜殊也依稀覺得,這時的陸無風眸底,儘是溫柔的光。
“阿晏說過,萬物都要付出代價,他的代價付完了,現在輪到我了。”
他說著,直接一揮袍袖,將眾人全都推出殿外,隨即銷骨宮的大們訇然緊閉。
一片空寂中,隻餘一聲滄桑嘶啞的轟鳴。
“走罷!”
“師兄!”
楚夜殊爬起來就要衝回去,卻被浩初死死拉住。
“冷靜一點,看看你的手背!”
楚夜殊淚眼朦朧地看向自己的手背,一看猛地怔住。
“這……這是……”
“是玄雲宮的掌門之印。”浩初歎了口氣,目光中滿是複雜地看向緊閉的門中,“楚夜殊,從今日起,你就是玄雲宮第四百七十六代掌門了。”
……
陸無風將眾人逐出殿外,卻並沒有選擇與天道正麵衝突。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很強,但也隻是在天道允許的規則內,以這個世界的等級判定的強。
如果想要戰勝天道,隻有他現在的程度,還遠遠不夠。
陸無風突然變得無比惜命,他要為簡子晏報仇,在這個仇被報之前,他不能死。
於是他取出一具寒冰棺,將簡子晏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又將一顆鎮元珠放入他的口中,以保他屍身千年不腐。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抱起冰棺,身形消失在了銷骨宮中。
陸無風與天道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逐戰。
強如陸無風這個程度,天道也不是可以隨意抹殺的,它追逐著陸無風,想要殺死陸無風,陸無風就故意往三界中的苦寒危險之地跑,讓天道也投鼠忌器。
在這些被三界中視為禁地的危險之地裡,陸無風飲血吞淚,枕戈嘗膽,發了瘋一樣去刻苦修煉。
無論落入多麼凶險的境地,縱使生命垂危,幾度魂飛魄散,他也不曾放下過冰棺。
每當他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隔著冰棺撫摸簡子晏的臉龐,那種極度的悔恨與屈辱再次湧上心頭,他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他死不足惜,但若是他死了,誰來為阿晏報仇?
他已經欠了阿晏那麼多世,如今他還活著,難道連一個仇都不能為他報麼?
每當這樣一想,陸無風就瞪著一雙猩紅的眼睛,眸中流出混合著血的淚。
他不能死,他要報仇!
這一場追逐的戰爭,持續了足有千年之久。
陸無風變得越來越強,天道在他的眼中,就越來越虛張聲勢。
終於有一天,他成長到了令天道都為之畏懼的程度。
要動手的那一天,陸無風隔著冰棺親吻了簡子晏的唇,淚水落在透明的棺蓋之上。
“阿晏,你瞧,天道並不是不可戰勝的,它隻是一個懦弱的,妄圖掌控一切的暴君罷了。”
“可是,你卻死在了這樣脆弱的存在手中。”
“彆急,阿晏,我可以為你報仇了。”
千年以來,陸無風第一次讓簡子晏離開他身邊。
他將他送到了玄雲宮。
彼時他神秘凶悍之名已傳遍三界,人們提到他,無一不知他就是那個背著冰棺,強悍無匹的怪人,早已忘記了他是曾經的正道魁首,是人人欽羨仰慕的無風仙君。
然而世人忘了,有人不能忘。
一聽到消息,玄雲宮閉關已久的掌門立刻衝出了山門,奔到了陸無風的麵前。
如今的仙門領袖望著白發紅眸的陸無風,眼眶漸漸地紅了。
他喚:“師兄。”
陸無風將冰棺鄭重地托付於他。
楚夜殊猜到了他要去做什麼,他小心地抱過冰棺,隻看了一眼裡麵一如千年之前,毫無變化的麵容,就不禁落下了淚來。
“師兄,你已經做好準備了麼?”
“不成功,便成仁,此去一彆,世間再無陸無風。”陸無風道。
楚夜殊明白他的意思。
此去要與天道一戰,輸,陸無風將神魂俱散,屍骨無存,贏,完成了多年的夙願,陸無風也會追隨簡子晏而去,完成這場遲來千年的謝罪。
“師兄……”楚夜殊已經不是當年的楚夜殊了,他隻是輕輕地道,“永訣。”
陸無風微微點頭,然後他仔細地看了看楚夜殊。
楚夜殊已不是當年的少年模樣,他將時間定在了二十四五左右的時期,如一株清俊的竹,筆挺俊秀,又極為穩重,是名副其實的玄雲宮掌門,正道的魁首。
“夜殊……”陸無風緩緩道,“當年我任性地將掌門之責壓在你身上,這麼多年,實屬辛苦你了。”
楚夜殊好不容易穩下來的情緒又霎時決堤,他認真地望著闊彆千年的師兄,認真地道:“這是我的榮幸。”
陸無風露出一抹笑意,如清風拂麵,一如當年君子端方的無風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