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血腥味衝入菲利克斯的鼻腔,一片驚人的紅映入他縮成獸瞳大小的眸底。
血,到處都是血,將整個床鋪染得觸目驚心,濃到稠豔的床單中間,躺著一個人。
他明明那麼蒼白,那麼纖瘦,讓人難以想象這麼多的血都是從他身體裡流出來的。
菲利克斯看著看著,眼眶漸漸也染上了和血同色的紅。
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在說什麼,隻覺得身體出現了自己的意識,它在緩緩地向床邊走去。
靠近幾分,他碧藍的眼睛就變紅幾分。
該怎樣形容現在的少年?
菲利克斯的腦中一片空白,他伸出手,卻不知道該碰觸少年的哪裡,才能不讓他感到疼痛。
新傷,舊傷,再加上剛剛留下的,那些讓他心中殺意沸騰的虐傷,層層疊疊地堆在少年的身上,一眼望去,壓根沒有一片乾淨的皮膚。
這是……他的男孩嗎?
如此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一股偌大的痛苦與不願意相信現實的恍惚籠罩下來,菲利克斯的手虛虛地抬著,陷入了怔然。
他知道這具身體曾經有多麼柔韌鮮活,那雙長腿纏上自己腰際時帶來的悸動還那麼清晰,然而轉眼間少年就躺在這裡,雙眼緊閉,連唇瓣上都是斑駁的傷口。
菲利克斯的手輕顫起來,他慢慢地,輕輕地放在了少年的脖頸上。
在這裡,除了那些淩虐的痕跡之外,還有一片明顯的青紫,顯然是在他的劇烈掙動之下被人掐住脖子做了些什麼,掐住他的人下了狠力。
一碰上那道深深的掐痕,簡子晏就下意識地抖了一下。
這幅度極小,但是卻如同一道利劍狠狠地插進了菲利克斯的心臟,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一滴透明的液體從他眼眶滾落,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顆瑩白渾圓的珍珠,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叮當。
人魚的眼淚極為珍貴,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寶物,一顆能價值千金。
而人魚天性冷漠,幾乎從不落淚。
菲利克斯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落下了眼淚,他的目光凝聚在少年身上,透出極為想要碰觸,又極力壓抑住自己的掙紮。
而在門外,已經舉起手中火器的倫恩手指生生止在了扳機上。
他視線望著那顆滾落在地上,沒有引起主人絲毫重視的珍珠,露出震撼的神色。
在這種沉重而微妙的氣氛中,少年似乎終於恢複了一點意識,他感受到脖子上的碰觸,將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道縫隙。
烏黑的瞳仁黯淡無光,如漆黑的深海,亦如極地的永夜。
“不……”
他吐出沙啞破碎的聲音。
菲利克斯重重地一顫,腦中空白地半跪在床邊,筋骨分明的手指上尖銳的指甲儘數收斂,極輕地撫摸上簡子晏頰邊的發絲。
“簡子晏……”他用氣音喚出他的名字,生怕聲音略微大一點,少年就要碎掉了,“我的男孩,我來了,你看看我,是我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隻是無法接受他的少年的眼中沒有映出他的身影。
那雙眼睛淩厲漂亮,明明整個瞳孔裝著的都是他,它們不該如此無神,如此……沒有絲毫生機。
菲利克斯的聲音十分溫柔,完全看不出剛才讓船上血流成河的殘酷,就像溫柔的母親在勸哄著自己嬌貴的孩子。
“簡子晏……晏晏。”
簡子晏的名字對他來說有些拗口,他自己簡化成了某種更親密的發音。
“你看一看我啊。”
如果此時有其他人魚在這裡一定會無比震驚,他們冷漠強大的王何時有過這樣珍而重之,連碰觸都舍不得的模樣?
菲利克斯渾然不覺,在他鍥而不舍的輕聲呼喚下,簡子晏的瞳仁顫了一下,竟然真的看向了他。
“菲利克斯……”簡子晏的聲音乾澀啞糲,仿佛每說出一個字,就會把他的嗓子劃破一分,幾乎讓人無法聽清發音,“我又要死了嗎?否則怎麼會再見到你。”
菲利克斯欣喜的神色還沒展開,就僵在了臉上。
他被一股偌大的恐懼擊中了。
他想起來上一次在水牢中見到少年時,少年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時的少年同樣身受重傷,將他當成了幻覺,隻是在那個時候,事情還沒有變成如今這樣……
這樣不可挽回的地步。
菲利克斯的身體顫動起來,他望著少年扯開血跡斑駁的蒼白唇瓣,似乎努力想要露出一抹笑。
“每次臨死之前,我看到的都是你。”少年喃喃,“原來,我真的這麼喜歡你啊。”
菲利克斯捧住了他的臉。
“晏晏,你看著我。”他的聲音很低,很沉,伴著外麵的海浪,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我不是你想象出來的,我是真實存在的,你摸摸我,我有身體,也有溫度。”
“真……的?”
簡子晏似乎沒有理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眸中神色黯淡而渙散。
菲利克斯看著,又一顆珍珠從他的眼眶中墜落,他視若無物,滿眼都隻有一個簡子晏。
他下心地握住簡子晏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緩慢地摩挲著,少年粗糙的指腹接觸到冰涼光滑的皮膚,指尖上遺留的血跡在上麵留下斑斑血痕。
“感受到了嗎?”菲利克斯說,“我是真實的,我就在這裡,對不起,我來晚了。”
即使他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在尾音落下的時候也情難自禁地泄露出幾分悔恨與暴怒。
他後悔自己怎麼會將少年獨自留在那陰暗殘忍的水牢中,怎麼能任由少年獨自來到這艘船上?
他後悔自己怎麼不再遊得快一些。
碧藍的眼中翻湧起濃鬱的暗色,菲利克斯定定地望著少年,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覺得所有語言都變得無力。
事實就是,他來晚了。
少年已經承受了這樣的傷害,再也無可挽回。
菲利克斯因為關注少年而被強壓下去的殺意再次翻滾起來,他能感受到那個男人的目光正定在他們兩人身上。
他知道傷害少年的人是誰,知道他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作為人魚王,他本該以族群的利益為上,為了王國的隱秘,他不應該主動乾涉和影響人類。
如果他殺了倫恩,勢必會引起人類的警覺和反撲,即使他們並不害怕,但這就違背了祖先留下的遺訓。
為了世界的穩定,海中的王國不能出現在陸地生物的麵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成為人魚王的上百年來,他都謹遵遺訓,將海族的利益放在心中的至高處,從未有過私情,並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
他生來就是為了守護族群的。
但是現在,強烈的不甘與悔恨在他胸口翻騰,將他的眼睛逼得血紅一片。
他幾乎克製不住自己,百年來的理智與突然爆發的感情產生了劇烈的爭執。
殺了倫恩,殺了所有傷害到少年的人!
菲利克斯霍然起身,指甲變得銳利如刀,就在他即將要轉身的時候,簡子晏忽然動了。
方才的信息經過漫長的環繞,終於進入到了簡子晏的思維中,他昏朦的意識在一息之間就清醒過來。
“菲利克斯……?”
簡子晏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恐懼。
菲利克斯的理智瞬間回籠,他低頭:“晏……”
簡子晏明明已經重傷到連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動的程度,他卻竭儘全力地爬到了床邊,似乎想要站起身來,卻因為沒有絲毫力氣,直接跌到了床下。
“……”
菲利克斯瞳孔驟縮,敏捷無比的身體突然像是被冰封住了,直到簡子晏跌到地上,發出低啞的悶哼,他才猛地反應過來,蹲下/身去扶。
“晏晏,你不要動。”他聲音磁性,如同伴著細小的回音,此時卻有些發顫,“不要害怕,我在這……”
他的話被卡在了喉嚨裡。
因為少年用力地拽住了他手臂,即使他已經指節發白,卻仍然沒有發出多大的力氣。
那雙黑眸努力地望著他的臉,眸中清醒與昏朦交替閃現,然後仿佛是終於確定了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的,他的眼睛裡定格了一絲微光,隨即流露出濃鬱的絕望。
“你……彆動。”
簡子晏深深地呼吸了幾下,他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這樣“大幅度”的舉動,隨著他的呼吸,渾身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然而他就像感覺不到疼痛,硬是抓著菲利克斯的手臂,勉強自己站了起來。
菲利克斯想要阻止,但看到少年眼中閃爍的堅持,還是緊皺眉頭,幫助他貼著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勢。
接著他就看到,少年費儘全力地挪動了一步,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擋在了他的身前。
在他的麵前,是上將倫恩以及所有海軍,而在他的身後,則是他的愛人。
即使他自身難保,但隻要他還活著一口氣,就不會讓愛人暴露在危險之中。
菲利克斯看懂了他的舉動,倫恩也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