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簡子晏掉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已經衝進了船艙中,此時他收回伸出的手臂,臉上的擔憂也已經收了回來,目光在菲利克斯麵上一頓,又落在簡子晏的臉上,回手關上了門,目光深邃不明。
整個船艙裡此時隻剩下了他們三個人,隔絕了外麵的那些眼神,簡子晏沾滿冷汗的長睫顫了一下,渾身緊到發疼的肌肉微微放鬆了些許。
“倫恩……阿爾瓦。”簡子晏克製不住聲線的輕顫,即使他不想承認,但是在麵對這個人的時候,他無法抑製從心底湧上的畏懼。
但饒是如此,他也沒有一步退縮,反而上前了一點,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完全擋住菲利克斯的。
“我已經在你的掌控之中了,這輩子……都不會再逃。”他啞聲說,“你不用以菲利克斯來威脅我,放他離開。”
自從兩人認識以來,簡子晏從來,從來都沒有用過這樣卑微的口吻對倫恩說過話。
或者說,他沒有這樣卑微地祈求過任何人什麼。
而現在,他為了自己的愛人,在發現自己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愛人之後,他甘願低下他的頭顱,彎下他的背脊,放下他的驕傲,隻為了給他的愛人求得一個活下來的機會。
菲利克斯呆滯了一瞬,臉色驟變:“晏晏……”
“閉嘴,菲利克斯,你閉上嘴,我求你。”
簡子晏低低地製止了菲利克斯的出聲,繼續抬頭看向倫恩。
他的黑眸中再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倔強與桀驁,堪稱溫軟的眸光中蘊含著祈求。
菲利克斯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中了頭,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還沒活夠他零頭的少年,眼底凝聚著一團風暴。
簡子晏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回頭去顧及他的反應,隻是望著倫恩,更確切地說,是望著他手中的火器。
這個時代最危險的武器,隻要出膛,被擊中的人就必死無疑。
他不敢冒這個險。
倫恩回望著他,眼中神色變換。
“你以為,是我把他抓來的?”他問。
簡子晏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菲利克斯本來好好地在月牙灣裡生活,這個世界上除了倫恩,還有誰能輕鬆地找到月牙灣將人帶出來?
“這就是你愛的人,是麼?”
倫恩驚覺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竟然從心中蔓延上幾分細密的疼痛,就像他以為自己隻是想得到簡子晏,但是看到他從床上栽下來,還是會下意識地心臟抽搐。
他繼續問:“你那麼傲慢倔強,即使我對你做了這些事,如果不是他在這裡,你也不會這樣輕易地向我低頭,是麼?”
簡子晏抿了下唇,極力咽下即將出口的諷刺,將語氣調成恭敬的模樣:“我是怎麼想的,對你重要麼?如今我的決定是成為你的籠中之鳥,從此再也不會逃走,這就足夠了吧。”
他和倫恩都沒有發覺,金發男人的瞳孔已經沉澱為了一片粘稠的墨藍。
倫恩毫無情緒地勾了下嘴角,說:“你可知道他是個什麼?”
對這個問題,簡子晏不明所以,菲利克斯猛然掀起眼睫,眼中殺意凜冽。
他這才發現,在無知無覺之間,他竟然落了眼淚,隻因為看到了少年的痛苦。
倫恩毫不畏懼地回視,兩個男人的眼神在半空相撞,碰出激烈的火花。
“我……我不確定,但菲利克斯有佩諾瑪貴族的特征。”簡子晏咬了咬牙,還是將這件完全隻是他個人猜測的事說了出來,作為保住菲利克斯的籌碼,“他也許是某個貴族流落在外的遺嗣,你不要傷他,回去查一查,也許會給你帶來一些好處。”
兩人的目光同時移到了簡子晏身上,和之前的劍拔弩張不同,充滿了不約而同的詫異。
“你懷疑……他是貴族的子嗣?”倫恩感到無比的荒謬,他還沒理清情緒,忽然眼神變了變,聲音沉下來,“所以,你之所以冒著危險也要潛進王宮的資料庫,並因此被抓,就是為了……要查這家夥的族譜?”
一片寂靜。
菲利克斯的視線一點一點地下移,望向默認的少年。
“沒有必要提這件事了。”簡子晏垂下頭,“倫恩阿爾瓦,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做出什麼選擇。”
如今倫恩雖然在佩諾瑪一手遮天,但那些狡猾的貴族們並沒有完全歸順於他,之所以會聽他的和他合作,無非是他能為他們帶來更多的財富和利益。
菲利克斯之前所說的身世,簡子晏推測他也許不是什麼私生子,像是某個貴族的正統繼承人帶著他夫人外出航海,才不幸遇難。
因此他拋出這個籌碼,他認為以倫恩對權力渴望,一定會將“收攬一個貴族”放在“折磨和威脅簡子晏”之上,畢竟他現在……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威脅的了。
他已經輸了,輸得一敗塗地,狼狽不堪。
簡子晏突然感到無比的疲憊,他的身體很沉,眼皮也前所未有的重。
隻是他還不能倒下,因為他還沒有得到倫恩的承諾。
雖然他不敢相信倫恩口中說出的承諾,但事到如此……他已經沒有了任何辦法。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海盜,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擁有任何東西,不應該妄圖保護任何人。
如果那樣的話,是不是他現在就不會這麼挫敗,覺得自己這樣無能了。
簡子晏的思維發散了片刻,又咽下喉中的腥甜與苦澀,安靜地望向倫恩。
回答他的不是倫恩,是菲利克斯低沉的聲音。
“你之所以被抓,是因為,想要為我找到家人?”
極為平靜,卻蘊含著風雨欲來的瘋狂。
簡子晏沒有力氣去進行分辨,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說:“不用再提了,反正也沒有找到。”
“不。”菲利克斯低聲說,“不。”
在肮臟的水牢中,少年渾身是傷,卻用欣悅而愧疚的目光望著他,說:“我本來想找到你的家人,讓他們帶你離開那裡,我也沒有找到,菲利克斯,對不起,我很沒用。”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句輕飄飄的話裡,包含著怎樣殘酷的重量。
因為他的欺騙和隱瞞,少年不惜以身犯險,甚至被抓,以至於受到侮辱,淪落到如今的境地,都是為了要帶他回家。
菲利克斯望著少年連站都站不穩的身形,墨藍的眼珠一點點地變成血紅。
他想起了在月牙灣少年孤寂前行的背影,想起水牢中少年愧疚的眼神,想起聽到族人彙報少年的行程時心懷僥幸的猶豫。
最後定格在他腦中的,是打開船艙時看到的少年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他欺騙了少年,少年卻回饋給他用鮮血浸潤的赤誠和熱烈。
菲利克斯緊緊握住少年的手臂,他張口想要解釋,卻隻泄露出顫抖急促的呼吸。
他怎麼敢開口解釋?
在之前的這些日子裡,他有無數次機會能夠解釋,能夠挽救他的男孩,他是人魚王,他擁有海族最強悍的力量,隻要他想出手,怎麼會無法悄無聲息地救下一個人?
但他沒有出手,因為種種猜忌和顧慮,他最終都沒有伸出手。
他眼睜睜地看著少年遊走在人間與地獄之間懸浮的那根線上,上麵狂風呼嘯,少年搖搖欲墜,他卻隻是在底下看著。
恨嗎?悔嗎?
人魚王的責任就像一道鎖鏈,將他鎖在了冰冷悠久的王座上,他的一切考慮都習慣於從族群的角度出發,一輩子嚴於律己,不做出分毫損害族群的事。
但正是這份理智的考慮,讓他傷害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愛他的人。
不是愛他絢爛的尾,不是崇敬他人魚王的身份。
他體會到了,簡子晏愛他,就隻愛他。
但他懷著所謂的顧慮,冷眼看著他一步步地跌入深淵,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不是他所留下,卻都是因為他的什麼都不做而產生。
他什麼都沒有做。
簡子晏所受到的傷害與侮辱,都是因為他什麼都沒有做。
菲利克斯腦子裡轟的一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在這一刻,盤根在他心中百年,某些根深蒂固的思維激烈地動搖起來,讓他整個人都分崩離析。
他臉上的痛苦太明顯了,簡子晏看得心中焦急,正要開口,忽然甲板上傳出士兵們慌亂的腳步聲,不消片刻,有人硬著頭皮來敲船艙的門。
“上將,監測到後方有海盜艦隊正衝這邊迅速駛來!”
“海盜艦隊?”倫恩臉上的驚愕迅速收了起來,沉聲問,“是哪一支?”
“根據旗幟,是海盜王的直屬艦隊!”
“海盜王?”
倫恩看向簡子晏,卻隻看到了少年難看的臉色。
“看來你的母親對你的寶藏也是誌在必得。”倫恩也立刻明白了過來,他看了眼精神狀態明顯不穩的菲利克斯,默默握緊了手中的火器,“沒想到,她第一時間不是來查看你是否還活著,而是集結了自己的艦隊。”
簡子晏眼中好不容易凝起的光,漸漸地又暗了下去,臉上呈現出一股死人般灰白的氣息。
“那就……來吧。”
他的聲音啞得讓人聽不清。
“都來看看吧,你們費儘心機覬覦的財寶,究竟是些什麼。”
這句話拽回了菲利克斯的幾分理智,他目光中流露出擔憂的神色,想要說些什麼,卻無法控製心臟抽搐的劇痛,不得不捂住胸口,驀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之所以徹底放下了對少年與佩諾瑪合謀的懷疑,就是因為這個島。
【簡子晏百忙之中,抽空重重地抹了一把冷汗:“可嚇死我了,差一點就來不及擋住小魚。千萬不能現在把倫恩給殺了啊,我的原諒值還沒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