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夢,在很早很早之前就醒過來了。”祂說,“如今的我早已不是神明,我隻是一抹殘魂,我的靈魂從不完整,但我慶幸的是,它的每一縷都在愛你。”
“我是你的信徒,簡,每一個我都是。”赫墨拉輕輕地靠向簡子晏的膝頭,冰涼的發絲蓋在他的手上,讓他回憶起光明神那一頭涼滑的銀發,“你可以不要我,可以恨著我,這都沒有關係,你是我的心臟和信仰,永遠都是。”
簡子晏在心中歎了口氣。
似乎在麵對他們每一個人的時候,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歎氣。
赫墨拉安靜地伏了一會兒,睜開悠遠深邃的眼睛。
“時間快要到了。”祂輕聲說,“感謝你給了我最後親近你的機會,簡,我愛……”
祂努力地抬起手,似乎要碰觸簡子晏的臉龐,但當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眼睛裡的光芒就熄滅下去。
祂的手終究還是沒有碰到簡子晏。
簡子晏這次已經習慣了這個步驟,他握住赫墨拉跌落下去的手,在自己的臉龐上貼了一下,就當是給對方的告彆。
短暫的昏迷之後,對方再次睜開了眼睛。
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場驟然席卷而來,不同於裴明玨的青澀與驕傲,蘇醒後的男人有一種久居巔峰的威嚴與不動聲色的鋒銳,隻是一見之下,就會讓人畏懼於他眼中幽深的寒芒。
而在這種威嚴之下,刻骨的孤寂盤桓在他的眸底,令他的眸光更冷,冷得仿佛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簡子晏認出了這是誰。
男人看到眼前的簡子晏,瞳光重重地顫了一下,神色卻頗為安寧。
“子晏。”他張口,“我做到了你要求我做的事。”
簡子晏頷首:“我知道了。”
司望想要動動嘴角笑一下,但太多年的沉寂,他已經忘記了笑這個表情是如何呈現的,他隻是癡癡地望著簡子晏,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但他知道自己能出現的時間很短,他必須要儘量多和簡子晏多說幾句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於是他努力地開口:“子晏,我很想你,從你離開之後的每一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想著你去赴死前所說的話,那些字字句句對我是救贖更是詛咒,我一遍遍地想著,一遍遍地幻想你說那些話時的表情……我必須要用儘自己所有的自製力,才保證自己不徹底瘋掉。”
簡子晏安靜地聽著,現在司望不是想聽他怎麼說,或者說司望已經在心中預設出了他的回答,他現在隻是抓住最後的機會說出自己這些埋藏了幾輩子的話。
“我恨自己是司望,卻又無比慶幸自己是司望,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司望臉上僵硬地抽搐著,眼眸漸漸紅了,“我恨自己的血統,實力,讓我成為你付出性命去保護的人,但我又無比慶幸擁有這些的人是我自己……如果你為了彆人做出那些事,我一定會被嫉妒殺死,然後拖著整個世界去陪葬。”
“也許我已經瘋了吧,子晏,在你離開之後就已經瘋了,隻是我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你還有交代我去做的事,那些你想做卻沒能完成的事。”司望慢慢地低下了頭,聲音和語氣一起減弱下去,“在前往爆炸星雲之前,我虔誠地許願能夠在死後再見你一麵,現在也算是……圓了我這個願望。”
“能夠再見你一麵,真好……真好。”
司望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簡子晏麵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眶卻有些發紅。
這些殘魂所說的那些,何嘗不是他親身經曆過的曆史,他萬萬沒想過還能有如今的告彆,讓他原本能控製得很好的感情有些失控。
“我的新郎,是我又讓你哭泣了嗎?”
清冷中含著溫柔的聲音傳來,簡子晏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低頭望向熟悉的雙眸。
“菲利克斯。”他聲音微啞。
“是我,親愛的。”菲利克斯溫柔地抹去他眼角的淚,滿眼都是心疼,“不要再哭泣了,否則我無法放心地離開。”
“你是無辜的,菲利克斯。”簡子晏說,“是殘魂們占據了你的身體,你本來可以不用死的。”
菲利克斯隻是輕柔地搖頭,眸中清澈溫柔,毫無怨懟。
“身體的主意識會對身體擁有絕對的掌控權,所以那個時候就是我。”他說,“是我想起來了一切,是我控製不住對你和盤托出,也是我自己做出了最終的選擇……晏晏,他們可以影響到我,卻無法掌控我,隻是我選擇用陸無風的一麵來麵對你,我本以為……你最愛的是他。”
他的眼中浮現出深深的恐懼與後悔,明明簡子晏就在他的麵前,他還是不受控製地回憶起死在朝陽升起前的少年安靜的麵容。
這話倒是令簡子晏有些驚愕,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他一直以為那時候占據主導的就是陸無風本人。
菲利克斯看出了他的困惑,微微地笑了。
“不必困惑,我的男孩。”他柔聲說,“我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即使因為成長經曆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的模樣,但我們可以完美地融入對方的性格,主魂也可以做到這點。”
“那麼現在對我說話的,真的是菲利克斯麼?”簡子晏凝視著他的眼睛,“還是秦妄在裝出菲利克斯的性格與口吻?”
菲利克斯溫柔地望著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眼中有一團凝聚的淚水,直到他的意識消失,都沒有落下來。
“我從不後悔做出追隨你的決定,晏晏。”他最後說,“在終結之前,我終於來得及選擇你了。”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那滴淚才落入到簡子晏的掌心。
簡子晏恍惚地想,菲利克斯為他流過那麼多人魚淚,這大概是他第一滴沒有變成珍珠的淚水吧。
在他的怔愣中,他張開的手忽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握住。
那力道大到令對方的手背上崩出明顯的青筋,卻又帶著小心翼翼的嗬護,沒有令簡子晏感到疼痛。
簡子晏回過神來,這種熟悉交握方式,他不用低頭就認出了對方。
“沈恪。”他喃喃地說。
末世的無冕之王眼眸如同兩團燃燒的業火,帶著將他自己燃儘的炙熱。
“小晏。”沈恪挺起上半身,麵容湊近簡子晏的,聲音有種低泣般的濡濕,“小晏。”
他沒有多做什麼,也沒有多說什麼,就一聲聲地喚著簡子晏,聲音從濡濕到喑啞。
簡子晏歎息著垂下頭,將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
沈恪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淚水洶湧而出。
“你們沒有一個人想要站起來麼?”簡子晏低聲說,“沈恪,起來。”
“因為我們不配啊,小晏。”沈恪終於還是無法抑製讓他骨頭都疼的渴望,用力地抱住了簡子晏的腰,深深地嗅著屬於愛人的氣息。
“這樣就好。”
簡子晏望著跪在他身旁的男人,還是伸手將他抱進了懷裡。
然而這個擁抱對沈恪的刺激,比方才的碰額還要劇烈。
“小晏,你從來沒有主動抱過我。”那麼凶悍不羈的一個男人,此時哭得泣不成聲,含著仿佛被世界拋棄般的委屈,“我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也不回答,你是個什麼樣的壞蛋啊,就讓我猜,猜了幾輩子也得不到答案……”
“我願意為你那麼做,也隻願意為了你那麼做。”簡子晏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沈恪,你能明白麼?”
沈恪點點頭,又狠狠地搖頭,他啞聲說:“我愛你。”
簡子晏說:“我知道。”
“是我親手殺死了我的愛人。”沈恪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種下的因果。”
“過去了,沈恪,就讓它過去吧。”簡子晏說,“我現在還活著。”
“是的,你還活著。”沈恪深深地歎息,“真好啊,小晏,我無數次夢到你還活著,夢到我們一起走進末世結束之後的新世界,夢到你對我微笑著說一切都值得……我是一個卑鄙的罪人,隻能靠做夢滿足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幻想。”
“這些都是真的,沈恪。”簡子晏低聲說,“在當時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從來沒怪過你,放過你自己吧。”
那個簡子晏確實從來不曾怪過沈恪,他絕對理智,也無比強大。
沈恪低低地笑了,在他的意識消失之前,他驀然抬起頭,借助距離的便利,吻上了簡子晏的唇。
簡子晏睫毛輕顫一下,溫柔地接納了這個吻。
隻是下一秒,他的後腦就被一隻手扶住,帶著幾乎將他揉碎的力量,將他扣進了自己懷裡。
簡子晏心中一驚,隨即他就意識到了什麼,不甘示弱地吻了回去。
直到兩人唇瓣都腫了起來,才結束了這個仿佛持續了有一個世紀的親吻。
“我剛還在想,下一個是你們兩個中的誰。”簡子晏揚唇笑了,“陸無風,竟然是你。”
“阿晏猜錯了,是不是應該再補償我一個吻?”陸無風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姿勢,他拉下簡子晏的衣領,再次吻了上去。
上千年的痛苦,上千年的執念,所有的感情在吻上簡子晏的這一刻儘數歸一,化為深刻的愛戀。
對於陸無風,簡子晏感情是很複雜的,應該說在這些殘魂中,他對陸無風的觀感是最複雜的。
他已經習慣了秦妄性格中暴戾凶殘的一麵,經曆過那麼多世界,無論受到怎樣的對待他都能冷靜全收,隻是他沒想到的是,一世又一世的悔恨和執念會衝破陸無風靈魂中的禁錮,讓他憶起了所有。
而這個憶起所有的人,偏偏有著改變一切的力量。
可以說如果沒有陸無風,就沒有後來的他和秦妄。
簡子晏第一次想要主動說些什麼,然而對上陸無風的眼睛,他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
他們之間的糾葛太深了,深到遠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他們之間又太默契了,一起共度過幾千年,他們懂彼此的每一個眼神。
陸無風一點都沒有即將融合的悲傷,他所有的執念都是為簡子晏報仇以及找到簡子晏,現在於這些殘魂中,他反而是最輕鬆的一個。
至於他自己,用融合來抵消他的罪孽,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阿晏,再見。”直到最後,他才流露出一絲不舍,麵上卻露出祝福的笑意,“在真正屬於你的世界裡幸福下去吧。”
他睡在了簡子晏的懷裡。
簡子晏的手指有些顫抖,他靜靜地等著,等最後一個人的出現。
懷裡的人再次睜開了眼睛,眸光赤誠而孺慕,清澈得一如初見。
原來從最初到最後,都是池洲。
簡子晏低頭望向他,聲音壓抑微啞:“你沒有欠我什麼,也不打算站起來麼?”
池洲笑著搖搖頭,他抬起手,輕撫上簡子晏的眉睫。
“我盼著再見到先生這樣健康的模樣,盼了好久。”池洲說,“如今看到先生康健,我也放心了。”
“池洲,你知道你是我遇見的第一道殘魂麼?”簡子晏輕聲問,“是你照顧和包容了那時候不成熟的我,我很感激你。”
池洲真誠地笑著,眼眶通紅。
“是你值得,先生。”他說,“你教會我忠貞大義,又教會我心動喜歡,我是最不完整的殘魂,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是空的,直到我遇到你,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簡子晏,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叫出簡子晏的名字,讓簡子晏微微顫栗。
可是叫出這個名字,池洲的麵容反而紅了起來,有些羞赧與喜悅。
“我想抱抱你,先生。”他像一隻害羞的小狗,又縮回到自己的保護圈裡,隻是用渴望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主人,“我還沒來得及抱過你幾次。”
簡子晏心軟了,他張開手臂,將他抱入懷中。
“這樣就夠了。”池洲滿足地笑了,“先生,和過去告彆吧,和苦難告彆,你的未來需要的不是歉疚與後悔,而是完整的愛與靈魂。”
“我們這些人,應該留在你的過去,而不是參與你的未來。”
“要幸福啊,先生。”